第七十六章 入魔(一)

老僧神情溫和望向寧缺,微笑說道:“似乎你沒有聽說過我。”

寧缺微微一怔,說道:“應該所有人都聽說過你?”

老僧枯瘦如鬼的面容上艱難擠出一絲自嘲的笑容,說道:“聽起來或許會顯得有些可笑,但我想才過去數十年,年輕一代的人們總還應該記得我的名字才是。”

寧缺不知該說些什麽,看著葉紅魚投射來的寒冷目光,又看到莫山山墨眸裏的無措,心想難道這位蓮生神座這句話說的是真話?

“你若知曉我的故事,就應該知道我於爛柯寺悟道,曾侍懸空寺首座講經,二過神殿而不入,最終卻還是做了一任裁決大神官,不過我想你們這兩個小女孩兒大概也不會知道,我曾經差一點做了魔宗的大祭者。”

老僧目光柔和看著難掩震驚之色的三個年輕人,緩聲說道:“魔宗既然能向中原諸國滲透,中原佛道諸派自然也有過相似的手段,不用太過驚訝。”

“回望我這一生,曾經親自經歷過太多事情,便是自己有時候深夜靜思也覺得精彩紛呈,但細細想來,我這一生最值得驕傲的事情,是擁有一個像軻浩然這樣的朋友。你問我為什麽想軻浩然死?”

老僧看著寧缺,神情慈悲卻又微帶澀意:“因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比誰都知道他那一身驚天動地的本事。青年時我曾與他在山野間相伴而遊數年,後來與他復見,愕然發現他的本事越來越大,而他離那片漆黑的深夜也越來越近。”

“朋友有很多種,我要做的是諍友厲友,軻浩然的本事越大,我愈發不能接受他對世界看法的轉變,所以我不惜一切代價,哪怕大礙平生所願,也要將他拖入這場血雨腥風之中,我寧肯他與魔宗同歸於盡,也不願意他墮入魔道。”

聽著這些久遠卻依然驚心動魄的往事,房間裏陷入一片死寂,葉紅魚和莫山山下意識裏低下了自己的頭。少女符師從老師處隱約聽聞過與此事相關的只言片語,而道癡久居西陵神殿,更是比世間絕大多數人都清楚軻先生的那段故事。

寧缺沒有聽說過,通過後山師兄師姐間接的轉述,在小師叔的形象永遠是那般的高大驕傲,手持一柄青鋼劍呵天罵地舉世無敵,哪裏能和魔宗這等形象聯系起來。

他的眉梢挑了起來,看著蓮生大師問道:“我家小師叔怎麽會入魔?”

老僧嘆息說道:“魔者由心而潛,任何人都可能入魔。”

寧缺不是典型唐人,但骨子裏卻依然保留了很多唐人的氣度,根本不相信這種說法,搖了搖頭,語氣平靜而肯定說道:“我家小師叔舉世無敵,無論實力還是精神都是世間最強大,不需外力幫助,又怎麽會修行什麽魔宗功法。”

老僧神情溫和說道:“他從未修行過魔宗功法。正如你所說,他根本不需要魔宗功法的幫助,但你們並不清楚,軻浩然這等人物就如同千年之前的光明大神官,他不會為外物外因所惑,卻會因為己思己想而步入歧途,當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發生本質上的變化時,那麽他便開始背離昊天的光輝,向著夜的那面走去。”

寧缺怔了怔,說道:“聽不懂。”

聽到這句老實或者二逼的回答,老僧笑了起來,極為緩慢地輕輕搖了搖頭,然後漸漸斂了笑意,看著他平靜說道:“總這,當他拿起那把劍時,他已然成魔。”

寧缺問道:“浩然劍?”

老僧默認。

寧缺想起在舊書樓裏看的那本《浩然劍初探》,想著在書院後山二師兄教之自己的馭劍之術,沉默片刻後搖頭說道:“浩然劍與魔宗功法無涉。”

老僧看著他微笑說道:“世人只知浩然劍,卻不知浩然氣,若日後你有機緣明白浩然氣是什麽,大概便會知道我為什麽會這樣說。”

寧缺隱約明白了一些什麽,大抵是小師叔當年的境界實在是強悍到不行,為求突破或是在哲學上走進了牛角尖,便像千年前那位光明大神官一樣自創了浩然氣,而這浩然氣卻是昊天不允許存在的事物,就如同魔宗功法一般。

“我還是聽不懂。”

寧缺看著白骨山裏的老僧微笑說道:“反正我不相信小師叔會入魔。”

這便是不講理了,反正無論唐人還是書院,最擅長的便是不講理,他心想終究是數十年前的塵封往事,你就算是蓮生神座又能拿我如何?

“軻先生後來確實入了魔道。”

葉紅魚忽然開口,回頭看著寧缺說道:“最終受天誅而死。”

寧缺愣住,然後像只被踩著尾巴的野貓般蹦了起來,破口大罵道:“誅你媽逼!”

聽著如此不堪入耳的臟話,葉紅魚卻很奇怪地沒有暴怒反擊,而是神情復雜地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敬軻先生,暫留你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