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入魔(二)

老僧喟嘆道:“那年秋天我在瓦山辯難,掌教前來看我,又一年秋天,我離開中原往荒原問道,世人以為中間這段時光我在爛柯寺隱居,其實不然。那段日子,我受神殿所請,悄然在魔宗修行,便是先前說過的中原正道的反滲透。”

聽著這話,寧缺心情微凜,暗想難道這名老僧當年真的差點做了魔宗的宗主?西陵神殿請他這位蓮生三十人物潛入魔宗,倒真是好算計,此人能讓魔宗信任甚至攀上高位,想來無論境界手段心志都是世間第一流人物。

老僧自不知他此時心中在想些什麽,神情溫和看著房間布滿灰塵的石壁,仿佛看著數十年前潔凈無塵的魔宗正殿,緩聲繼續說道:“在世間印象中,魔宗都是些邪惡該死的敗類,事實也相差不遠。那些魔宗中人濫殺無辜,劫掠兒童強行逼迫他們修行魔功,每年便不知道要死多少人,然而魔宗難道就是一塊鐵板?”

“當年魔宗勢盛之時分七門二十八流派,每派修行理念乃至入世理念各有不同,有些流派宛若佛門苦修僧,根本不與人世間打交道,像這樣的流派又怎能作惡?”

老僧收回目光,看著三人平靜說道:“魔宗就像任何一個宗派那樣,有好人也有壞人,我承認魔宗裏絕大部分都是壞人,但總還有好人,然而當那柄劍劈開塊壘殺進山門揮出血雨腥風之時,又哪裏知道死在劍下的人是好還是壞?”

“軻浩然殺進魔宗山門時,我便在此山中。”

老僧緩緩低下頭,頸椎處發出幹澀的響聲,仿佛隨時可能掉落下來,說道:“我在魔宗生活數年,自然有很多舊識,我知道有人貪杯,有人寵妾,有人愛給自己孩子當馬騎,就在那天,所有我認識的這些人都死了。”

“我潛伏進魔宗,目的就是為了消滅魔宗,那些人一一死在我的面前,我本應該高興才是,但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喜悅不起來。看著那些熟悉的臉頰被切割成兩半,那些曾經在我膝上蹦蹦跳跳的孩子被切割成兩半,看著鮮血從殿裏蔓延出去,把無字碑下半段全部染紅,然後流下石階,最終順著你們應該看到的那些石梁緩緩滴入漆黑的深淵之中,我忽然發現自己很難過。”

寧缺眉頭微皺,說道:“夠了。”

老僧慈悲看著他,緩緩搖頭說道:“這不是你小師叔造的殺業,我回憶那些畫面,也不是指責他,我只是想弄明白,究竟什麽是魔?”

“濫殺無辜的魔宗是魔,還是殺人如狂的軻浩然是魔?我因為憂心軻浩然入魔,從而讓他大造殺孽,會不會反而讓他入魔?還是說我這個暗中在幕後布置一切的陰謀家才是真正的魔?看著滿地鮮血,我開始問自己些問題。”

老僧的聲音漸漸變得疑惑起來,這種疑惑是站在桃山之上看天的疑惑,是站在廢墟之中感慨歷史滄桑的疑惑,是對自己和這個世界的疑惑。

“正道魔道究竟該如何區分?究竟什麽才是魔?”

“如果靠理念道德來分,魔宗濫殺無辜便是魔,那麽漫漫修行道上誰不殺人?佛宗言眾生平等,若我們殺人便是入魔,那麽屠夫殺豬呢?你我兒時在路上拾石塊砸死野狗呢?我們啃豬蹄啃的滿手是油,津津有味扯著那些韌勁十足的筋條,可曾想過這是豬的肉身?是不是我們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已經入了魔?”

“如果靠出身來分,魔宗肇始於千年前光明大神官手中,史載那位光明大神官道德崇高性情慈悲妙境通明,哪裏先天邪惡處?魔宗源自昊天道門七卷天書中的明字卷,本身就是道門一脈,又為何成了魔?”

老僧靜靜看著身前的三名年輕人,輕聲說道:“魔宗山門破,血河可流杵,那日之後我自困於此贖罪已有數十年,這個問題便想了數十年。”

寧缺和莫山山沉默思忖這位前代高僧的話語,各有所思。

葉紅魚卻是霍然擡起頭來,毫不猶豫說道:“蓮生神座此言差矣,魔宗之所以為魔與理念道德無關,也與出身流脈無關,而是功法本身便是邪惡之一屬。”

“昊天降神輝於世間,賦予溫暖,賦予光線,如此世間萬物方能生長,天地之間才有流轉之氣息。然而魔宗妖孽所修功法強奪自然元氣,妄納天地於體內,等若竅盜上天慈愛播灑之光輝,若任由這些妖孽強盛,天地氣息漸涸,世界毀滅,再何以言之?這等功法褻瀆昊天,顛倒天地,是為大不敬,故而為魔。”

少女的聲音在此時顯得格外堅定而清醒,事涉道魔之分,即便面對她尊敬景仰的蓮生神座,她也表現的如此平靜強硬,沉聲說道:“道魔之別不在理念不在脈流,只在存世毀世之差,有若黑與白光與暗,怎能相容?神座所思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