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當他們再次起航時,港灣中依然黑漆漆的,但貝莉絲醒了過來。“女舞神號”像著涼的動物一樣顫抖振動。她翻身面對舷窗,望著凱邦薩稀疏的燈光逐漸遠去。

那天早晨,她被禁止登上主甲板。

“抱歉,女上,”一名水手說,他很年輕,必須擋住她的去路,令他感到極不自在,“船長的命令:十點之前乘客不準上主甲板。”

“為什麽?”

他愣了一下,仿佛挨了她的打。“囚犯,”他說,“出來散步。”貝莉絲眼中閃過一絲驚訝。“船長讓他們透一口氣,然後我們就得打掃甲板——他們臟得嚇人。夫人,為什麽不先用早餐呢?一會兒就好了。”

走出那年輕人的視線之後,她止步思量。她不喜歡這種巧合,她跟約翰尼斯才剛剛談過。

貝莉絲想要看看下面搭載的男男女女。她不知道自己是出於好奇,還是其他較為高尚的本能。

她沒有去船尾的餐廳,而是沿著船舷邊的過道前進,穿過一片片陰暗的空間和一扇扇狹窄的門戶。低沉的聲音自墻壁後面傳來,仿佛犬吠一般的人聲。到了走廊盡頭,她打開最後一道門,這是一個釘滿隔板的步入式櫥櫃。貝莉絲回頭望了一眼,但沒有旁人。她抽完雪茄,走了進去。

貝莉絲撥開一堆幹涸的空瓶,看到一扇舊窗戶被隔板給擋住了。她清空隔板上的雜物,徒勞地擦拭著玻璃。

窗外不到三尺遠處有人走過,她吃了一驚,貓下腰,透過汙垢窺視窗外。碩大的後桅就在她跟前,遠處的主桅和前桅隱約可見,而下方即是主甲板。

水手們如往常一般走動攀爬,清洗船體,繞卷繩索,仿佛例行的儀式。

另外還有一簇簇人群,他們的行動緩慢得近乎難以察覺。貝莉絲撇了撇嘴。這些基本上是人類,大多是男性,但千奇百怪,絕非普通人類。他看到一名男子,長著一尺長的彎脖子,另有一個女人,揮舞著數都數不清的手臂,另一個人整個下半身是履帶,還有一個人的骨頭上伸出若幹金屬絲來。他們唯一的共同點是褪色的衣衫。

貝莉絲從未在同一地點見過如此多曾在懲罰工廠接受改形的改造人。有的改形適合工業生產,有的則似乎除了怪異之外別無目的,畸形的嘴巴和眼睛,還有天知道什麽鬼東西。

囚徒中有若幹仙人掌族,但也有其他族類:一個長著斷刺的豪刺人,一小群蟲首人,他們頭部的甲殼在無力的陽光下顫抖閃爍。當然,沒有蛙人。在這樣的旅程中,淡水太過珍貴,不能用來維持他們的生命。

她聽見獄卒的呼喝聲。若幹人類和仙人掌族揮舞著鞭子在改造人中間趾高氣揚地走動。囚犯們開始三五成群蹣跚著在甲板上漫無目的地繞圈。

有些人躺著不動,結果挨了罰。

貝莉絲把臉縮回來。

這些就是她看不見的旅伴。

新鮮空氣似乎沒能給他們帶來多少活力,她冷冷地意識到。他們似乎並不喜歡這樣的運動。

坦納·賽克走得很慢,剛剛能夠避免挨鞭子。他有節奏地移動視線,低頭跨三步,避免吸引注意力,然後擡頭走一步,觀看天空和海水。

船底的蒸汽引擎使船身微微顫動,船帆盡數張開。鳥舞島的懸崖峭壁快速從他們身邊經過。坦納緩緩地移向左舷。

他周圍都是同艙的犯人。女性囚犯人數較少,她們站在稍遠處,聚成一團。跟他一樣,她們也都有著肮臟的臉和冰冷的視線。他沒有過去搭話。

坦納突然聽見兩聲尖銳的呼哨,有別於海鷗的嘶鳴。他擡頭望去,爬在粗重金屬架上擦洗的謝克爾正低頭瞧著他。男孩對上坦納的視線之後,沖他眨了眨眼,露出一閃即逝的笑容。坦納回以微笑,但謝克爾的目光已經移開。

一名高級船員和一名佩戴特殊肩章的水手在船頭的黃銅引擎邊交談。坦納正極力觀察他們在做什麽,一條細棍抽打到他的背上,不是很重,但帶著威脅,下一回將更加嚴厲。一名仙人掌族警衛朝他吼叫,要他繼續走。於是他再度舉步前行。嫁接在坦納胸口的怪異器官抽搐了一下。那對觸手癢癢的,而且在脫皮,類似於嚴重曬傷。他往觸手上啐了點唾沫,揉搓均勻,仿佛塗抹藥膏。

十點整,貝莉絲一口咽下茶水,然後來到室外。甲板已擦拭幹凈。沒有跡象表明囚犯們曾經在那上面待過。

稍後,貝莉絲和約翰尼斯站著觀看海面,“想起來真奇怪,”她說,“與我們同船的那些男女,到了新艾斯培林,說不定會成為我們的屬下,誰知道呢。”

“絕不是你的屬下,”他說,“語言學家哪裏會需要契約助手?”

“博物學家也不需要。”

“大錯特錯,”他溫和地說,“我們有箱子需要搬進灌木林,有陷阱需要設置,有麻醉或死亡的野獸需要扛運,有危險的動物需要制服……你知道,不光是畫畫水彩而已。什麽時候給你看看我的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