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章Ⅴ 坦納·賽克

這並不困難。
我注視著窗口(貝莉絲·科德萬伏下身子,躲在我背後等待著。我想她一定很緊張,擔心我玩弄她,但她依然充滿希望)。我等待警衛轉過街角,離開廣場,走出視線之外。
——不要動,我告訴她說,她拼命地搖了搖頭。——千萬別離開這兒(我很害怕,在拖延時間)。聽到我敲門之前,連一根手指頭都不要動。
她要負責拉開門栓。她要負責警戒,確保當門鎖打開時,不會有蚊族闖進來。不管我多久才能返回,她都得一直等著。
於是我點點頭。她的皮袋子疊得整整齊齊,不留一絲空隙,外面抹了一層蠟,以防滲水,我把它揣在腰間,就像捂著一處傷口。她拉開門,我走了出去,跨入星光之下。在這炎熱的夜晚,我暴露在空氣中,周圍盡是蚊族女人。

坦納·賽克毫不猶豫地沖向村子後面那道肛門似的裂隙,村裏的垃圾都是經由此處排入海中。

他帶著恐慌低頭猛跑,盲目地奔向那山巖間的縫隙。他的神經在尖嘯,身體緊繃如弓,竭盡全力想要拉近與海水的距離。

他肯定聽到了蚊族的振翅聲。

戶外的天空下,他聽見風聲和昆蟲的夜鳴。僅僅五秒鐘過後,他的雙腳便踏上了那片如陽台般俯瞰著海洋的平坦巖石。空氣靜止不動,他一頭撲向黝黑的山坳中,黑暗緊緊裹住了他。一瞬間,他腳下打滑,心中依然在猶豫,是否應該更加謹慎,寧願費點兒力氣,沿著蜿蜒崎嶇的小道爬下石坡。但是太遲了,他的腿已經跨了出去,或許是因為聽到女蚊族的哀鳴。他脫離巖石,墜落下去。

他的下方除了空氣別無他物,五十英尺的虛空之下,海水悠悠地晃動著,泛出鋼鐵似的微光。他見過裂隙下方的海水如何流動。如今他屬於海洋,懂得辨識水流的動向。他推測下方的水應該很深,而事實正是如此。

他挺直身子,隨著撲通一聲響,浪花四散飛濺,他肺裏的空氣都被震了出去。他驚恐地張開嘴,水湧了進來,流入他那幹燥而可憐的鰓。頭頂上的海水再次合攏,將他包圍起來。他就像一粒細小的微生物,被海洋欣然接納。

他愜意地懸浮於黑黝黝的水中,一動不動。四周安全的空間令他得意揚揚,這裏沒有蚊族女人(他又想到其他捕食者,一時間略感不安)。

坦納感覺那個滑膩膩的袋子有點兒沉,他將它捂在肚子上,然後用帶蹼的腳使勁蹬水。他已經很久不曾遊泳。他的皮膚在水中舒展開來,全身的毛孔如同花朵一般綻開。

水裏並非絕對黑暗。隨著瞳孔的擴張,他能分辨出深淺不一的陰影:水下的巖崖,村落裏的垃圾,通往開闊水域的狹縫,以及漆黑一片的深水區。他穿過峭壁間的洞孔,感覺水流發生了變化。頭頂上方的波浪啃食著海岸,仿佛一張衰老得掉光牙齒的嘴。

他的方向感很清晰。身邊有細小的動物遊過,那是夜間出沒的小魚。坦納在水底遊動,觸須伸向四面八方,探索著巖石的邊角。他開始沿著彎曲的海岸前進。他的觸須比他勇敢,對於那些不敢用手觸摸的巖洞,他就讓觸須像章魚一樣伸進去探查。這些附屬物是他身上最能適應水棲生活的器官,他順從它們的指引。

坦納沿著蚊族島嶼的邊緣遊動。他發現有海葵和海膽,然後突然悲哀地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遊到海床附近,而且幾乎可以肯定也是最後一次。但此處光線太弱,什麽也看不清。他只能想象身體下方分布著一團團沙礫與石塊,突兀的巖石和枯木上定然長滿繁密的海草,若是有光,便會呈現出鮮艷的色彩。

匆匆忙忙遊了一陣之後,他放松下來。沿岸海水的味道跟艦隊城周圍的開闊水域不同。這裏的水更加濃稠,到處是細小的生物,生命和死亡的氣息彌漫在他四周。

忽然間,他嘗到了鐵銹味。

機械海灘,坦納心想。他已經沿著島嶼的外廓繞進了海灣。他的吸盤摸索到新的物件:腐爛分解的鋼鐵,海水侵蝕下銹跡斑斑的引擎。此處的海床富含鐵質,水中充斥著金屬鹽,他能嘗出血的滋味。

水面上蕩漾著月光,頭頂上方三個巨碩的影子擋住了微弱的光線,這些就是底爾沙摩的艦船。粗實的鎖鏈在水中繃得緊緊的,鐵錨拋落在年代久遠的金屬殘骸之間。

坦納調整角度向上浮升,並感覺到海水逐漸散開。他高高舉起依然握著包裹的手。最大的那艘船猶如一團黑影,正好擋在他前進的路線上。

底爾沙摩的仙人掌族見到他之後,大呼小叫地作憤怒狀,威脅似的舉起拳頭和長滿刺棘的胳膊。但他們只是裝模作樣而已,他們被這個渾身濕漉漉的改造人搞糊塗了。他沿著鎖鏈攀爬上來,滴著水站在甲板上,緊張不安地望向天空,等待水手們將他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