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我們漂浮在驚濤洋北端,只需再往西或西北方向走大約一兩千英裏,便是狡詐海。新艾斯培林殖民地就盤踞在其蜿蜒曲折的海岸線上,那裏有一片未經勘探的大陸。
它果真是照片裏那座燈光閃耀的小城嗎?我見過一些膠版相片,包括高塔和谷倉,包括城市周圍的森林,以及其環境中獨有的動物:全都靜止地鑲在鏡框裏,用手工著上黑墨。每個人在新艾斯培林都有機會。哪怕是改造人和奴工,也能爭取到自由。
(然而這並不是真的。)
我想象著站在相片中的山巒上(由於距離遙遠,又在焦距之外,它們只是些淡淡的影子)俯瞰民居,想象自己學習當地的語言,並從廢墟中尋出殘舊的書籍,淘揀分類。
從新科羅布森到鐵海灣入海口,是十英裏的路程。
我發現自己總是回憶起城市外圍這片介於陸地與海洋之間的區域。
我對季節變化失去了概念。我離開時,正值秋末冬初,從此往後,我的時間感越來越差。酷熱,涼爽,寒冷,然後再次酷熱,混亂無序,難以捉摸。
新艾斯培林也許又到了秋季。
新科羅布森則是春季。
我的學識無法得到發揮,我的旅程自己難以掌控,而其目的亦無從了解,我既渴望回到曾經逃離的家鄉,又渴望去一個從未見過的場所。
墻外的鳥兒激烈而愚蠢地爭相啼鳴,閉上眼睛,我可以假裝觀察它們與氣流角力,也可以假裝在另一艘船上,假裝身處世間任一地點。
但我睜開眼(我別無選擇),依然站在這間會議廳裏,身邊是坦納·賽克。我低垂著頭,身上綁著鎖鏈。

在貝莉絲和坦納面前數尺遠處,烏瑟·鐸爾已經差不多向各區首領演講完畢:疤臉情侶,戴尼奇,新圓屋區議會,等等。天色已暗,布魯寇勒也參與了會議。他是唯一未受戰爭影響的首領——其他人不是帶著傷疤,就是臉色陰沉。首領們聆聽著烏瑟·鐸爾的發言,時不時瞥一眼囚犯。

貝莉絲發現他們以憤怒的眼神注視著自己。坦納·賽克無法擡起頭來,他緊緊地包裹在痛苦與羞愧之中。

“我們一致同意,”烏瑟·鐸爾說,“必須立即采取行動。可以假定,我們掌握的情況屬實。必須馬上把賽拉斯·費內克抓起來。同樣可以假定,即使他現在仍未獲悉我們打算追捕他,也很快就會發現。”

“但真見鬼,他究竟是怎麽辦到的?”“商賈之王”弗列德裏希嚷道,“我的意思是,我知道那該死的包裹,那該死的包裹裏……”他朝著貝莉絲和坦納怒目而視。“但是,見鬼,費內克怎麽可能搞到定位石?羅盤工廠,真該死……比我的金庫看守還要嚴。他是怎麽進去的?”

“這我們還不清楚,”烏瑟·鐸爾說,“也是最先需要詢問他的事之一。我們必須盡量低調行事。因為西蒙·芬奇,費內克……並不缺少支持者。”鐸爾繼續道。疤臉情侶沒有互相看著對方。“我們不能冒險……以免激怒市民。得趕快行動。有人知道該如何著手嗎?”

戴尼奇清了清嗓子,舉起手。“有傳聞說,”他猶豫不決地開口道,“芬奇常在某間酒肆裏活動——

“閣下,請容我發言。”布魯寇勒用那刺耳的嗓音打斷了他的話。每個人都驚訝地望向他。這名血族今天似乎帶著異乎尋常的遲疑。他嘆了口氣,長舌飄忽翻卷,然後繼續說下去。

“關於召喚恐獸和城市的行進路線,枯瀑區與嘉水區的首領存在重大分歧,這不是秘密,而城市的目的地至今仍未公諸於眾,”他帶著稍縱即逝的怒氣補充道,“然而——”他那雙黃褐色的眼珠在屋裏掃了一圈,仿佛尋求挑戰似的。“——我希望沒人會斷言,布魯寇勒及其助手們對這座城市並非絕對忠誠。無法在早先的戰鬥中為艦隊城出力,我們感到深深的遺憾。

“我知道,”他緊接著說,“我的民眾參與了戰鬥。我們這裏也有死去的人——但我和我的手下並未加入。這是我們欠大家的。

“我知道賽拉斯·費內克在哪裏。”

屋內響起一片急促的驚呼聲。

“你怎麽知道的?”疤臉首領說,“你知道多久了?”

“不太久,”布魯寇勒說,他注視著她的眼睛,但並不顯得自豪,“我們發現了西蒙·芬奇的棲身之處,那也是他印刷文章的地方。但要知道……”他忽然激動地說。“要知道,我們對他的計劃一無所知。不然絕不會允許。”

言外之意很明顯。他認為“西蒙·芬奇”的活動只會損害到嘉水區,而不是整座城市,因此放任他擴展影響,印刷異議文字,散放破壞性的流言。他不知道芬奇招來了新科羅布森艦隊。跟坦納和貝莉絲一樣,他發現自己被拖進了這趟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