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濃塵厚煙,一片模糊,這為我們贏得了片刻工夫,可以好好看看將至的末日。士兵的身影從北邊的街區沿路而下,我還沒看見他們帶不帶槍,不過,銀血族殺人也用不著槍。

幾個紅血衛兵從我們面前閃過,冒冒失失地沖過廣場,那樣子看起來就像此刻還能跑得掉一樣。可是能跑到哪兒去呢?這外面不是河就是海,根本無路可退,無處可藏。軍隊行進緩慢,這拖延的步調很是讓人費解。我眯起眼睛,努力地想透過塵霾看清他們。而當我意識到那是什麽,意識到梅溫的意圖時,震驚席卷而來,身體裏閃過電光,讓謝德和奇隆向後退開了好幾步。

“梅兒!”謝德半是震驚半是憤怒地大喊著,而奇隆什麽也沒說,只是看著我站在原地恍惚躊躇。

我抓住了他的胳膊,而他沒躲開。電火花已經退去,他知道我不會傷到他。“看。”我指著前面。

我們都知道軍隊會來,卡爾早就警告過我們,梅溫會在噴射機之後派出軍團。但即便是卡爾也預料不到眼前的這一切,只有心靈扭曲如梅溫那樣的人,才能造就如此噩夢。

站在隊伍第一排的人,不是卡爾那些訓練有素的、穿著鐵灰色制服的銀血族士兵——他們根本就不是士兵。那是奴仆,穿著紅色衣褲、披著紅色圍巾、束著紅色外套、踩著紅色鞋子的——奴仆。湧動的紅色猶如血流,在他們腳下,叮叮當當拖過地面的,是鐵鏈。這聲音刺向我,淹沒了噴射機和導彈的聲音,甚至淹沒了藏在紅血肉盾之後的銀血軍官的無情狂吠。我能聽見的,就只有那些鐵鏈腳鐐。

奇隆怒不可遏,他低吼著向前一步,舉起了槍想要射擊,手卻顫抖不已。軍隊還在廣場的另一邊,就算沒有人盾,對一個專業的狙擊手來說也太遠。而現在看來,這簡直比不可能的任務還要更糟。

“我們不能站著不動。”謝德喃喃自語。他的眼睛裏灼燒著怒意,但他知道此刻必須做什麽,必須忽略什麽,好活下去。“奇隆,要麽現在就跟我們走,要麽就留下。”

哥哥的話像一根刺似的,把我從恐懼的恍惚中刺醒了。看到奇隆站著不動,我拉住他的胳膊,在他耳邊低語,想蓋過那些腳鐐的聲音。

“奇隆,”這語氣,我曾在哥哥們離家入伍時對老媽用過,也在又一波呼吸困難喘不過氣來時對老爸用過——事情崩壞的時候,我就會用這樣的語氣,“奇隆,我們留在這兒於事無補,對他們無益。”

他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不是說真的,”他越過自己的肩膀低頭看我,“你必須做些什麽,你可以救他們。”

這會讓我背負永恒的羞愧,但我還是搖搖頭:“我做不到。”

我們仍在奔跑,奇隆也是。

更多的導彈四處轟炸,每分每秒都更快,更近,我連自己耳朵裏的嗡嗡作響都快聽不見了。鋼筋和玻璃像稻草一樣在空中飛過,彎曲、破碎,最終變成了銀色的雨從天而降刺痛著我們。沒過多久,連跑都太危險了,於是謝德一只手緊抓住我,另一只手抓著奇隆,在世界徹底崩塌的一刻跳開了。每當黑暗壓過來的時候,每當陷落的城市貼近的時候,我的胃都會絞痛不已。灰燼和水泥粉塵遮蔽了視線,連呼吸都變得困難。玻璃在這明亮的風暴中碎裂,淺淺地擦過我的臉和手,撕裂了衣服。奇隆看起來比我還糟,他的紅色圍巾上都是鮮血,但他還是緊緊跟隨,並且小心地不超過我們。我哥哥的手沒松開一點兒,但他每一次起跳都讓我感覺得到,他已經開始累了。我也不是完全沒用的。那些謝德躲不開的鋒利金屬彈片,我用自己的電火花把它們擋開了。可是這樣還不夠,連保住我們自己活命都不夠。

“還有多遠?”我的聲音聽起來邈遠而微小,仿佛被戰爭的狂潮淹沒了一般。在塵霾之中,我甚至幾英尺之外都看不清。但我仍然能夠感知,感知那些機翼、馬達、電流從頭頂上呼嘯而過,猛然俯沖,越來越近。我們就像一群呆立在地上的老鼠,等著被鷹隼一把扯起。

謝德領著我們短暫停留,他蜜糖色的眼睛前前後後地打量著。有那麽恐怖的一瞬,我以為他迷路了。“等一下。”他說,似乎知道些我們不了解的事情。

他仰頭向上,盯著一座建築物殘留下的空架子。它巨大無朋,比映輝廳最高的尖頂還要高,比阿爾貢的愷撒廣場還要更寬更闊。一陣戰栗直穿我的脊骨,因為我意識到——它在動。它前後左右地搖晃著,那幾個世紀經久失修的支撐已然抵達了分崩離析的臨界點。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它先是慢慢地傾側、滑塌,就像一位老人陷入他的椅子裏似的;接著便越來越快,劈頭蓋臉地沖著我們倒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