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6頁)

男仆伸手扶著她,踏上房前的台階,隨後他就回歸原位。那貴婦在較低的台階上仰面看我。我疑惑地問她:“你需要人幫忙嗎?”從她站立的樣子看,腿應該是沒有什麽毛病,但我也不知道她裙子下面的狀況啦。而且我真想象不出,除了腿腳不好,她還能有什麽原因把自己關在那麽怪的盒子裏。

但她只是愣愣地盯著我看,又有兩副肩輿被擡來,在她身後放下更多客人。看來,她們就是這樣出行的。“你們平時都不走路嗎?”我困惑地問。

“那你又怎麽避免沾上泥巴呢?”她問。

我們兩人都低頭看。我今天穿的裙子上,沾了足有兩英寸高的泥巴印:這件裙子圓滾滾的,比車輪還大,紫天鵝絨配銀色絲帶。

“我總免不了沾泥巴。”我悶悶不樂地承認。

我跟利茲瓦爾的艾莉西亞女士的初次見面,就是這樣子。我們一起走進房子,馬上就碰到了女主人,她出現在前廳,站在我倆之間,敷衍了事地問候了艾莉西亞女士,然後握住我的雙肩,親吻我的兩側臉頰。“我親愛的阿格涅什卡小姐,”她說,“你能來真是太好了,這件禮服太迷人了:你一定會引領時尚的。”我緊張地看著她那副興奮樣。她的名字早被我忘到九霄雲外,但看上去這也沒關系。就在我笨嘴拙舌,想說些禮貌又感激的話時,她用香噴噴的胳膊挽起我,帶我進入客人們聚集的客廳裏了。

她神氣活現地帶我去見這裏的每一個人,而我暗自痛恨索利亞這個壞人,因為他說得太對。每個人都非常樂於跟我認識,每個人都刻意彬彬有禮——反正最開始是的。他們沒有要求我施展魔法。他們真正想聽的,是營救王後的小道消息。他們都過於講求臉面,肯定不會直接提問,但每個人都說些繞彎子打聽的話,類似於,“我聽說現場有只奇麥拉守著她……”充滿期待地放低聲音,等著我來糾正他們。

我本可以信口開河。我本可以聰明地回避這些追問,或者吹噓自己有多麽驚人的神奇戰績:他們顯然願意贊賞我的表現,讓我扮演女英雄。但我一想到周圍發生的那些慘劇,就感到害怕,不願回想那血液混入泥土變成爛泥的情形。我畏縮,態度生硬,有時只說“不”,有時什麽都不說,把一場又一場對話丟進寂靜的深井裏。我的女主人特別失望,最終把我丟在一個靠近小樹的角落裏——這兒有棵橘子樹長在房子裏面,種在花盆裏——自己去撫慰其他客人奓起來的羽毛。

我自己也看得清清楚楚,如果我想在這裏對卡茜亞有任何幫助,就應該做那些跟今天實際表現完全相反的事。我在認真考慮要不要強忍住惡心,去找索利亞幫忙,艾莉西亞女士就在此時出現在我身旁。“我剛才都沒看出你是新任女巫,”她說,一邊扶住我的肩膀,煞有介事地靠在上面,“你當然需要一頂轎子了。務必告訴我,你長途旅行時,是不是會變成巨大蝙蝠?像巴巴亞嘎——”

我當然很願意聊亞嘎女巫,只要不提黑森林,聊什麽都行,我更高興的,是找到另外一個人願意教我怎樣繼續社交活動,無須求助索利亞。等我們吃過晚飯時,我就已經答應陪同艾莉西亞女士,第二天參加一場早餐會、一次紙牌派對和一場晚宴。其後兩天,我跟她幾乎形影不離。

我並不覺得我們是朋友,不完全是。我沒有交朋友的心情。每天我拖著沉重的步子進出城堡參加又一場聚會,都要經過禁衛軍軍營旁邊;而他們院子正中就矗立著那塊冷硬的鋼鐵處刑台,被煙熏得漆黑,他們在這裏把受到邪魔侵蝕的人斬首,把屍體燒掉。阿廖沙的冶煉爐就在附近,而她的爐火經常都在燃燒,她的側影揮動陰影之錘,敲擊迸出雨點一樣的橙色火星。

“你能給邪魔侵蝕者最大的慈悲,就是利劍。”她是這樣回答的,那時我試圖勸說她,至少親自去看卡茜亞一次。我忍不住會想:或許她現在鑄造的,就是處刑人的斧頭,而我卻坐在華麗的房間裏,吃著去殼的烤魚子,喝著蜂蜜茶,試圖跟陌生人攀談。

但我的確曾以為艾莉西亞女士是好人,肯把一個鄉村笨丫頭保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她只比我年長一兩歲,但已經嫁了一位有錢的老男爵,丈夫大部分時間都在打牌。她像是認識所有人。我曾很感激,下決心回報她。甚至有點兒負疚,因為自己沒有那麽擅長跟人相處,也不懂王宮禮儀。我常常會不知道該說什麽,尤其是艾莉西亞夫人堅持要大聲稱贊我禮服上的絲帶時,或者那種場合:她哄騙某位呆頭呆腦的貴族青年跟我共舞,我笨手笨腳,舞伴腳趾倒黴,滿屋賓客樂不可支。

我一直都沒發覺她在捉弄我,直到第三天。我們本打算在一位男爵夫人下午的音樂派對上碰頭。所有的貴族派對都有音樂,所以我也不明白這次為什麽要特別稱作音樂派對。我問的時候,艾莉西亞只是大笑。午飯後,當我兢兢業業趕到,竭盡全力維持霜白色長裙擺和相應的頭飾——好啰唆的一頂巨型彎帽,總是很容易前仰或後栽,它是哪兒都想去,只是不想待在該待的位置。進屋時,我的裙擺在門口卡了一下,險些摔倒,長帽子向後倒,拖在了耳朵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