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鬼城 18

伊森從來沒跟幽靈講過他的家庭生活。當然,幽靈知道他家裏人的名字——塞西莉、雅各布、伊薇——但更具體的情況他就不知道了,除了那對雙胞胎的年紀和他相近。“希望有一天能介紹你們認識。”伊森曾經這麽說過,他當時帶著一副難以捉摸的古怪表情。“但是要等我確定他們已經準備好加入戰鬥之後。”

這基本上就是幽靈所知的全部了。而在另一方面,他並不打算打聽伊森的家事,更何況,他也沒把自己離開挖掘工地之後的生活通通都告訴伊森。伊森對麥琪或者隧道裏的居民一無所知,幽靈也沒有告訴他的管理人,他經常會冷得渾身發抖,根本睡不著,當回憶起父母和記憶中帶著茉莉花香的阿姆利則,他的眼眶就會濕潤起來。又或是達尼那張垂死的臉依然會在他的噩夢中作祟:那雙咧開的嘴唇,那些鮮血淋漓的牙齒,那張滿是尖銳的鋼鐵和緋紅血色的嘴。

他依舊繼續著貧困的生活,他在挖掘工地輪班上工,在回家之前把自己的鐵鍬埋在一個特定的地方藏起來,接著再返回隧道去照料住在那裏的人。

然後,在四個晚上之前——也就是那具屍體在挖掘現場被人發現的四個晚上之前——幽靈正在回家的路上,當時他像往常一樣朝教堂墓園裏瞥了一眼——可是這一次,他看見墓碑正靠向左側。

於是他並沒有返回隧道,而是轉身走向了相反的方向,往帕丁頓走去。這一趟要走很遠的路,但他已經習慣了。這只是他日常懺悔的一部分,為了彌補他的……

懦弱,他有時會這樣想,尤其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他在隧道裏挨冷受凍的時候。

可他拯救麥琪的那晚並不是個懦夫,不是嗎?那天他為了正確的事挺身而出,奮勇戰鬥。

所以也許那並不是懦弱。至少不是他想的那樣。那應該是他的無所作為。躊躇不決或者是心有不甘——不管那究竟是什麽,這讓他在塗血禮那天晚上停了手,給他自己和他的家族帶來了巨大的恥辱。

按理說他應該付出生命的代價,原本也確實如此——如果不是伊森·弗萊插手幹涉的話。有時候幽靈也想知道,接受了這位老刺客的提議是否才是他最為懦弱的舉動。

他一路前行,街上的喧鬧聲——馬蹄聲、商販的叫賣聲和街頭藝人的提琴聲此起彼伏的雜音——全都漸漸遠去,消失在他的沉思裏,他的思緒又回到了黑窖。那天早晨牢門打開時,進來的應該是他的行刑人。他原本以為是這樣的。然而伊森·弗萊卻再次出現,而且他臉上笑開了花。

一看見賈亞迪普,伊森就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賈亞迪普臉上寫滿了自己已經必死無疑的預期,就像伊森在前一天做過的那樣,他在稻草上坐了下來。在此,伊森向賈亞迪普解釋道,他需要賈亞迪普前往倫敦去執行一個重要的任務,而且阿爾巴茲已經祝福他能馬到成功。

這個任務需要他去當臥底。伊森的說法是“深度潛伏”。在賈亞迪普開始覺得這是某種憐憫性質的任務,是伊森在竭盡全力從刺客刀下救出他之前,他的頭腦再次活絡起來。伊森需要賈亞迪普,是因為賈亞迪普是他的得意門生。

“還記得我提議反對派你去做刺殺任務嗎?”伊森說道,賈亞迪普難過地點了點頭。“嗯,那是因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種慈悲的心腸,我認為你的這種特質可以為兄弟會帶來好處。我想到的這項工作可不是什麽愉快的差事。你要成為一個完全不同的人,賈亞迪普,你以前自我的所有痕跡都必須隱藏在新的偽裝之下。你將不再是賈亞迪普·米爾,你明白嗎?”

賈亞迪普點了點頭,然後伊森就離開了。只是這一次牢門依然開著。

賈亞迪普沉思默想了一會兒,隨後他也站起身來,離開——最終走出了黑窖。

“任務從現在開始。”伊森第二天傍晚時對他說。在他導師眼中,過去那個熱情的賈亞迪普已經不在了。救出賈亞迪普帶給伊森的寬慰十分短暫。現在是時候安排下一個任務了,安排整個行動的下一個階段。

他們獨自站在一面港口岸壁上。在柔和的浪湧推動下,無數小船的船體噔噔地撞在一起,同時水鳥們俯沖而下,它們高聲鳴叫,還會用喙整理自己的羽毛。“我要和你分別了。”伊森說道,他上下打量男孩,他注意到賈亞迪普穿著窮人的衣服,就像他所指示的一樣。“你得自己想辦法去倫敦。找個地方住下來,找個真正適合沒什麽錢的人住的地方。這個……”他交給賈亞迪普一小袋硬幣。“這是你的生活費。這些錢用不了多久,所以不要亂花。記住,從這一刻起,你不再是賈亞迪普·米爾,不再是阿姆利則的阿爾巴茲與琵亞拉·考爾的兒子,不再是習慣了舒適富足的生活,習慣了別人隨之而來的尊重的人。等你到達倫敦的時候,你就是個地道的社會渣滓,你是個棕色皮膚的外來者,而且你的名字一文不值,順便說一下,你的名字是巴拉特·辛格。不過,你的代號——我所知道的那個名字——是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