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柒夜】青女房(第3/11頁)

沒錯。

我還活著。

我用指尖拭汗。

像油一樣黏糊糊的,不舒服的汗。

一片雜亂。混合了灰塵與汗水的不潔空氣從鼻孔侵入,然後充滿肺部。

像木塊般隨處躺在這船中的士兵是什麽心情?他們有希望嗎?大家都做著怎樣的夢?在大海上如此雜亂,甚至無法維持水平的肮臟生銹的船上席地躺著,究竟能做什麽夢?

即使如此。

還是活著,大概不會死吧。

武藏野那地方沒遭殃嗎?——德田問。

“遭殃?”

“空襲啊。東京好像都沒剩下什麽了,聽說成了一片焦土。就算不是城市中心,武藏野也還算是在東京都裏吧?”

“不清楚。”

我不知道。

“不知道?”

德田表情驚訝。

“你家不是在那裏嗎?你有哪些家人?”

“老婆……”

——阿裏。

和一個兒子——我說。

“那你一定很擔心。兒子幾歲了?”

——峻公。

他現在幾歲了?

十三?不,已經十四了嗎?我連出征過了幾年都弄不清楚了。

現在究竟是昭和幾年?日本現在是夏天嗎?還是冬天?峻公已經十五歲了嗎?

那個……

不幸的孩子。

“怎麽,你連自己孩子的年紀都不知道?”

“是的。”

我坦白回答。

“你這個人未免太古怪了。對小事斤斤計較,一板一眼,讓你算東西,沒出過一次差錯,大家都說你分配芋頭和湯的時候是不是都拿秤量的,然而你卻連自己的孩子幾歲都不知道,這太難以理解了。”

是有什麽原因嗎?——德田問。

沒什麽原因。

我只是不擅長與人相處。即便是老婆孩子,人就是人。因為不是自己,所以是別人。

你討厭小孩?——德田又問。

“不。”

我不討厭。我覺得孩子很可愛。我想疼愛孩子。我只是不懂得怎麽疼愛、憐恤孩子而已。但峻公還在繈褓時,我拼命撫養他。從頭到腳都是我在照顧。

只知道哭、便溺、睡覺的時候——還是嬰兒的時候,都沒有問題。

但是孩子會長大。會長大變成人。變成人以後。

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麽應付。

“我不太會照顧孩子。”

“做父親的都是這樣吧。我也沒為孩子做過什麽嘛,全都交給老婆去操心。可孩子還是自己長大了。”

“是的。”

即使置之不理,那孩子還是成了人。

可是,“我老婆……”

生病了——我說。

“那豈不是更令人擔心了嗎?病情如何?”

“不清楚。”

戰況惡化以前,我寄過幾次家書,卻從未接到過回信。確定復員後我也寄了明信片,但我覺得沒有寄到。不,應該是寄到了,但我覺得妻子不會讀。

妻子——阿裏。

“是精神上。”

應該是吧。

“精神方面有問題。”

“精神?”

“氣郁之症。不,這是家醜,不是可以跟別人說的事……”

“咱們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啊。而且生病沒什麽好丟人的啊,這還用說嗎?不過我這人沒讀過書,就算聽到精神什麽的,也不懂是怎麽回事。”

那是怎樣的病?德田問。

“也不是哪裏不好……”

會什麽都沒辦法做。會變成另一個人。

所有的一切——一定——都失去了樂趣吧。就連活著也是。

“那不是腦病嗎?”

“好像不是。”

“那……”

也不是發瘋吧?——德田問:

“啊,別生氣哦,我沒有惡意,只是孤陋寡聞。”

“她神志很正常。”

瘋了的……

應該是我,我覺得。

應該吧。不,一定是的。

做箱子。做箱子做箱子。做箱子。

成天凈是做箱子。

“那怎麽會變成那樣?”

“我也不太會解釋。”

阿裏的內在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持續發生著什麽事,我完全無法理解。

“我老婆……”

阿裏本來就不是個開朗的女人。她生性認真,沉默少言。她與我這種默默工作的人是同類。

然而生下孩子不久。

那是父親的葬禮之後。

父親是個開朗外向的人。祖父是個專一古板的工匠,但父親擅於交際,是木工店的老板。從祖父那一代就在店裏工作的師傅,還有新雇的員工,都很尊敬父親。現在我覺得,我的家業——寺田木工,從某個意義來說,應該是靠著父親的為人撐起來的。

家中開始不開夥了。

阿裏。

一句話也不說了,不出房間了,什麽都不做了。很快地,她開始說她想死。

丟著要喝奶的嬰兒不顧。

是我不好。

不,一定就是我不好。當時我這麽想,煩惱了很久。

我也想過跟阿裏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