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月雪

廢墟

許黻翻開身上的死屍,看見周圍全是死屍,全都沒有頭。他望著滿天繁星想:“我有女人,我有兒子。”他胸口插著一把劍,連呼吸都是疼的,但他想,“老子有女人,老子有兒子。”一股北風趕走了血腥氣,他對著星空咆哮:“老子也有女人!老子也有兒子!”一路上,成群結隊的狼不敢靠近,它們看見他裹在一團火裏,就是閻王爺也要等這團火熄滅再來收他。黑暗在他眼中散去了,在一片耀眼的光明後面是大海,他的女人和他的兒子,還有桑姑娘,在海邊等著他,後面是一艘大船。像所有的夢裏一樣,若姜的身體是健全的。田鳶的鹿眼睛將信將疑地打量著他。須臾間他們來到一座海島,山上冒著白煙,通紅的巖漿在山溝裏流淌,地下隆隆響,許黻說:“好了,我們四個在這裏建立國家吧,這樣,我就成了國王了。”若姜高興得跳起了舞,田鳶則不用翅膀飛了起來。醒來時許黻躺在一個陌生的屋裏,一個老太太端著藥罐走進來,他問:“我昏了多久?”老太太說:“從春天到夏天。”

回到臨淄城,放眼皆是廢墟,他以為這裏打過仗,沒有耐心再往裏寄信了。但是田將軍府的門上掛著“臨淄監禦史”的銅牌,衛兵的盔甲是黑色的,說話的口音是陌生的。

“沒有什麽九夫人,從來就沒有。”他們告訴他。

許黻滿大街找本國人,可是他好像到了外國,連那些扛木頭、修房子的苦力都是外國人。他懷疑戎族屠了城,就抓住他們的泥瓦匠問:“你們的軍隊在這裏幹了什麽?”那人說:“修房子。”許黻問:“殺人了嗎?”對方說:“沒有啊,我們的軍隊連一只狗都沒宰,因為你們投降了。”他尋找記憶中的一切,只有狩獵場的石墻是熟悉的,可是裏面繁茂的樹木都沒了,多了一些嶄新高大的土房,他原來看門的屋子也沒了,戎族的士兵攔住他,他說:“我在找自己的舊衣服,是一件青黑夾雜的禮服。”對方說:“回自己家找去!”他打聽狩獵場,士兵不耐煩了,“這座城市沒有狩獵場!”他問這是什麽地方,對方說:“監獄。”許黻的一生中沒有比此刻更迷惘的了,“如果你們生死不明,我可以去尋找,但是一切怎麽看起來……好像根本就沒有存在過!”他不停地向東走,向故鄉靠近,試圖尋找一些符合記憶的東西。周圍數十裏都是荒野,片瓦無存,渺無人煙,與想象中的遠古一樣。好不容易半山腰上出現了幾間老房子,他心中燃起了希望,“這是本國人家!好好問問發生了什麽事。”就在這時,八月的天空翻滾起來,黃沙彌漫,狂風呼嘯,落葉紛飛,還沒著地就變黃了,綠草也著了魔似的枯了,好像有一支看不見的巨筆蘸滿丹紅在天地間塗抹。然後下起了冰雹,有雞蛋那麽大,又下起了鵝毛大雪。他一點兒也不覺得冷,脫下外套試試,還是不冷,直脫得赤身裸體也是這樣。現在他不僅無法信任這個世界,連自己的真實性也成了問題。

隧道

他記不得走了多長時間,一路上他感覺不到饑餓和寒冷,連自身的重量都感覺不到,走過的地方也沒有留下腳印。雪地無休無止地延伸著,直到連一棵草也看不到、地面連一點起伏都沒有。他陷入了一個對稱得無可挑剔的白色世界,如果說頭頂那一片均勻沉悶的黃色是天空的話,沒有一片雲可以幫他判斷方向。海濱沒有出現,腳下自始至終是茫茫大雪。他懷疑其實早就到了海裏,只不過這場無緣無故的寒冷把大海都凍僵了。

許黻走過的路,是非人間的路。地平線好像就在眼前,但是老也走不到。他沿著一條看不見的軌道向前滑行,連腳印都沒有,因此連速度都無法估量。目標是迫不得已的,又是未知的,推動的力量就在背後,連綿不斷,卻又無法捕捉,只有敬畏、膜拜、服從。他的思想漸漸失去語言的外表,變為一種模糊而又肯定的情緒,迅速與蒼穹溝通,想有多快就有多快,如果一定要解釋蒼穹的語言的話,那麽,許黻就是潔凈的空間中唯一的一粒灰塵,連雪花都比他大。他要是想說點什麽,發出的聲音剛剛鉆進空間就被捏得粉碎。這空間異常地透明。

後來空間變得具體一些了,地平線與天空的交界處漸漸分開,有了顏色,從橘紅色到藍紫色,交織著、閃爍著,無聲地生長,漸漸布滿整個天空,成為巨大的、安寧的火苗。當許黻試圖用語言來描述時,他找到了“壯麗”。

也曾有一股風把他推進光和霧旋轉的洞口,以不可思議的疾速前進,但終點遙遙無期。他不知道自己闖進的深度是幾萬年還是幾百萬年。他在其中曾經化散成氣流,也曾有機會選擇還原的時間,可以回到二十年前,也可以回到兩千年前。當他回顧最近的一生時,若姜一閃而過。通過與隧道的對話,他確信這個女人在若幹年前是真實存在的。他沒有選擇回到那時,因為一種更長久、更美妙的東西吸引了他,那不是一個人活著的時候可以忍受的等待,他聽見的聲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