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龍卷風

門客

在丞相迎娶若姜的吉日裏,小木匠爛醉如泥地被人擡回屋,大家議論說,桑姑娘跟小姐走了,他還沒把她搞到手,他難受。回到屋裏,小木匠偷偷地變成了許黻,他把淚水灑在散發著若姜香味的禮服上,哀悼她的青春,“牲口,牲口。誰娶你誰是牲口!”他把疼痛難忍的頭頂在墻上,試圖從想象中的裂口把水銀般的毒汁倒出來。在黑暗中他看見一個五十歲的老頭子騎在若姜身上顫抖。可憐的若姜,她的下肢連躲避都不會!“殺了他!殺了他!”他帶著劍沖出去,相府門口威武的士兵和耀眼的燈火卻使他清醒過來,“看看,看看,我連這個門都進不了!這就是權勢,這就是若姜怨恨我沒有的東西!”他想象不出這深宅大院的哪一個角落是若姜的牢房。經過許多個夜晚的折磨,他找到了聊以自慰的話:

“那是我的孩子,老畜生給她上多少刑,都改變不了這一點。”

為了讓孩子長大後認他,他想幹點什麽有出息的事,他想起了童年時代闖蕩大海、尋找樂土的願望,又怕一去不能復返,他拿起生銹的工具,發現已經失去了意義,不僅國王不需要他做的小玩意兒,即使若姜留在這裏,恐怕也不需要了。

百無聊賴之際,他更多地與門客們交往起來,這是一些靠思想混飯吃的人,言語間對他流露出不屑:他童年的憧憬僅僅屬於遠古的人類,種種奇技淫巧早已墮落為後院的把戲,一個男人應該更現實地關心他周圍的環境。四公子也出現在聚會中,他已經三十多歲了,對奇技淫巧早已失去興趣,現在他熱衷於政治、法律。許黻在聚會上占一個位置喝悶酒,像一具蠟人。出於同情,四公子悄悄給他一個忠告:“與其在這兒發呆,倒不如回去讀點書。”

於是他了解了孔氏的祖先,一個幾乎可以說是私生子的人,一個連自己的父親葬在哪兒都不知道的人,童年像他一樣卑賤,在小木匠為小姐制作遊船的年齡,人家卻在發奮地閱讀古今的書簡;成年以後,在分裂成棋盤狀的國土上跋涉,忙於教誨國君,上百裏的奔波只為了只言片語,一句話就可以道破人性的真偽。一個漆園小吏,出生在盛產孔雀毛、娃娃魚、大河蚌、光明砂、銅和鐵的國度,耳濡目染的是東皇太一、雲中君、湘君、湘夫人這些浪漫的形象,於是他寫書,在漆樹下、在陋室中、在一堆草鞋中寫,瓦罐裏熬的是借來的谷子,但是他讓人和魚對話,讓河與海交談,他的智慧令許黻慚愧,就是這樣一個人,差點做了丞相,有人請他做,他只覺得丞相是國王養的祭牲,就沒去做……當許黻仔細思量這些人時,發現他們屬於兩類人—一類深入塵世,一類遠離塵世。他喜歡後者,但他還是硬著頭皮把前者的故事讀完,因為若姜激勵他當國王。

信使

一個信使夤夜而來,打擾了許黻的苦修:“你是若姜的哥哥嗎?”聽到這個魂牽夢縈的名字,許黻心顫地回頭,看見了一個黑衣人,他頭上掛著露水,面孔年輕而憂郁。許黻穩住心神說:“找錯門了。這是門客的院子。”對方已經從他的表情中認準了人,遞過一只木魚說:“找的就是你。”許黻拆開木魚上的線,把它分成兩片,看見中間夾著一束白縑,聞到了若姜的香味。信使說:“十天以後,來取回信的也是我。”然後離開了。他的眼神中,有一個信使不該有的東西,許黻再三琢磨,明白了:這是深深的羨慕。於是他知道這是世界上第三個為若姜而迷惘的男人。在後來的十二年中,該信使總是在約定的夜晚找到許黻。十二年後,許黻把信集中起來,裝滿了一個衣箱,裏面原來裝著二十多套衣服。

若姜向桑姑娘學會了民間的“喜帕騙術”,在新婚之夜用雞心、絲帕蒙混過關,四十天以後再吃催吐藥。但這瞞不了醫生,他是扁鵲的徒孫的徒孫的徒孫,十七歲成名,為了飛黃騰達來到丞相府。當他為九夫人號脈的時候,那享譽千古的醫術就注定要失傳,他本人就再也休想在醫學殿堂中留下英名了。九夫人過門僅僅四十天,脈相表明胎兒已經三個月大,醫生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但他不忍心殺死自己做夢也想不到有多美的女人,於是他對丞相說:恭喜,九夫人有喜了。那些日子,九夫人非常想吃肉,總是忘了晨吐,醫生低聲提醒她:“你應該吃點梅子,你應該吐。”

對九夫人“早產”兩個月的事,扁鵲的傳人向丞相解釋:是癱瘓和擔憂引起了早產。九夫人險些因骨盆狹小送命,醫生止住了她的大出血,但沒能根治產後遺尿,在余生中,她每天十幾次被抱到恭桶上,這些事許黻都不知道。醫生在余生中的追求就是使九夫人腎有所主、水有所藏,他托了好多好多人找傳說中一種紅色的靈芝草,但始終沒有消息。在十二年裏,他以祖傳的冷靜、文雅、乖巧、克制、善解人意來愛九夫人,毫無希望,卻掌握著心痛的自我療法,還有意無意地向她傳授。他從來沒有把話挑明,他心平氣和地與她討論養生之道,讓她把注意力轉到自己的腎、脾、胃、肝、經絡、氣血……除了心和腿之外的一切生命結構上,聊以消磨時光。有時候聊完了,從她手裏悄悄接過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