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隱身糖漿(第4/7頁)

他再一次醒來的時候,鉆進了一只土鱉的身體。上方傳來桑夫人的哭聲。他明白這是在自己屋裏,上面是床,自己的肉身就在床上擺著。離得這麽近還不能回去,他真的有點生氣了。又聽弄玉說:“他告訴過我,前天晚上就丟過一次魂,後來又找回來了,沒事的,您別擔心,啊?”他奮力爬出去,在亮光下拼命走動,要用足跡劃拉出一行字:我乃田雨。正在誠心誠意地這麽做著,聽桑夫人驚叫道:“一天掃八次地,還是有土鱉!”她的大鞋板不由分說從天而降,把土鱉踩死了。

這就讓田雨再次投生了。他發現自己被二十多只母雞團團圍繞,滿地都是雞屎、谷粒。這些母雞吃飽喝足,有的在地上刨坑,有的在梳理身上的羽毛,一副窩裏樂的模樣。他往下看,自己也有一對雞爪子,比它們的還大還粗,威風凜凜。

“太上老君啊,我怎麽變成了一只活公雞!”

田雨真是懊喪到了極點。目前的處境是,他根本不能駕馭自己的靈魂,靈魂在城堡裏亂竄,碰到哪兒就往哪兒鉆,不管是活物死物、看得見看不見、摸得著摸不著。現在只好靜靜地等它自己回到肉身裏去。氣憤難平的田雨,駕馭著公雞的身體跳上一只只母雞的背,狠狠地啄她們,用雞類的語言叫罵:“讓你們吃!讓你們窩裏樂!”母雞們議論紛紛:一個平日裏萬般溫柔的雞郎君,怎麽轉眼間發起狂來。這事過去幾年以後,有些老得下不出蛋的母雞跟新來的童子雞拉家常,還念叨說:那只金黃色大公雞,本來是個萬般溫柔的雞郎君,不知怎麽突然發起瘋來,把雞圈鬧得烏煙瘴氣,被揪出去殺了。

田雨的翅膀被一只鐵鉗般的大手揪牢,眼看明晃晃的菜刀向自己的喉嚨逼過來,害怕得不得了。雖說殺了雞他就又一次解脫了,可這玩意兒會疼的啊!他拼命喊叫,那個殺雞的仆人才不管呢,開水都燒好了,把雞一燙就可以拔毛了。他割開雞脖子,雞慘叫了一聲,殺雞匠愣了,因為他聽見那是人的叫聲:“是我!”

可是雞血已經從脖子上噴出來了。

雞說人話的事情迅速傳開,桑夫人一聽就知道是田雨,竟要跟殺雞匠拼命,大家勸她:“雞臨死前就是這麽叫的—‘哦—哦—’,別信那家夥胡扯。”殺雞匠暗想:“我聽得真切,最後那一聲,分明是人話,不是雞叫。”但他沒敢說出口。說了還有什麽用,雞血都接了一碗了。

桑夫人堅信田雨的小魂正忙著投胎,剛離開這只公雞,不定會鉆到哪只雞肚子裏,或者找六畜也未可知。她替若姜的在天之靈守著雞籠子,沒日沒夜從每一只雞身上尋找異象,捎帶注意鴨子、鵝、孔雀、牛、羊、馬的動靜。城堡的夜空中飄蕩著令人心碎的招魂曲:“魂兮歸來!勿留異鄉!魂兮歸來!與娘同歸!”百裏冬和容氏大為震驚,向旁人打聽,方知田鳶的弟弟丟了魂、公雞臨死說人話。他們趕來查看田雨的病狀。見一屋子人,“不死草”正掰開田雨的牙,往裏灌催吐的藥。弄玉說:“都灌第五次了,什麽也沒吐出來。”

萬般無奈之下,百裏冬請來了雙頭人。此人戴著黃絹躑躅而來,嚇得滿屋人退後三步,田鳶不勝驚訝:“我來城堡裏快三年了,竟不知還有這麽個人!”弄玉把老人攙扶到病床前。雙頭人透過黃絹籠子一看是田雨,長嘆一聲:“作孽呀!”小頭小聲埋怨他:“瞧你熬那點迷魂湯。”旁人沒聽見。雙頭人號完田雨的脈,又回去抓了一把誰也沒見過的陳年藥草,讓“不死草”點燃來熏田雨,這麽折騰了一宿,田雨還是沒醒過來。

桑夫人發現了異常情況—有一只母雞整天趴在草堆裏咕噥,死活不肯把地方讓給別的雞,一看就知道在孵蛋,她懷疑田雨投胎到雞蛋裏去了。上午,她迫不及待地掀開母雞的屁股看,果然有一只蛋。她下定決心等到小雞孵出來那一天,中午田鳶送飯來,她也沒動一筷子,她穩穩當當、滿懷希望地坐在雞籠前,那只雞剛跳出來吃東西,她就鉆進雞籠。蛋沒有了。桑夫人在裏面團團轉,弄得母雞們很不高興,那只孵蛋雞還聳起毛來啄她。她剛出去,母雞又跳進草堆。第二天早晨它下了一顆新蛋,下午蛋又消失了。這事反復幾次之後,桑夫人那瀕臨崩潰的腦子裏產生了一個有條有理的想法:

“這只母雞坐在雞蛋上,雞蛋就丟了;田雨碰過的東西,也會莫名其妙地丟。這說明什麽?—這只雞,它才是我的田雨!!!”

她發誓一輩子不離開這只母雞。人們紛紛替她想辦法:“把這只雞養一輩子吧。”“把這只雞殺了吧,把血滴在田雨腦門上。”……她既沒有力氣離開這裏,也不忍心殺雞。找過孔雀的面條眼尖,看見母雞在草堆裏亂扭,就說:“那只雞不太對勁。”大家問:“快說,怎麽不對勁?”面條二話不說,鉆進雞籠子看,過一會兒,他出來宣布:“它在吃自己的蛋!連蛋殼都吃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