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隱身糖漿(第2/7頁)

“等你們把柳葉上的露水采來,”那兩個黑窟窿裏眼光閃爍,“影子差不多就沒了,我再配出隱身糖漿喝下去,就可以帶小頭去逛廟會了!”

“噢—”小頭歡呼起來。

“好的,”弄玉嚴肅地說,“我們一定幫您辦到這件事。現在,請您幫我們找棋譜吧。”

他在黑暗的書庫中找棋譜時,竟然不需要點燈,他不是憑眼睛,而是憑深海魚的知覺找書的。棋譜不像田雨想象的那樣畫在布上,只是普通的木簡,只有文字沒有圖:“東三北六東六北三……”弄玉說,棋盤縱橫各十七路,“東三”就是從東邊數的第三條豎線,以此類推。那段時間田雨說夢話都是“東三北六”的,以至於練出了這樣的本事:不用看棋盤就能下棋。

愚公井

開春以後,他幫快樂的青春作坊采花瓣,也幫苦悶的隱身術作坊采柳葉上的露水。但真正改變隱身術進程的是愚公井。有一個外號叫“愚公”的人,帶人在城堡裏挖井。那城堡在山頂,要把井挖到幾十丈深才可能找到水,就算有了水,提一桶水還不知要提多久,挖這樣的井簡直是瘋了。不過這比下山到黃河裏打水強。在剛剛挖出濕土的時候,他們碰到了一塊大石頭。那東西敲起來“咚咚”響,好像是空心的,他們沒敢敲爛。他們仔細刨開周圍的土,用鐵鏈把它吊出來,原來那是一口缸。他們鏟掉缸口的泥巴,拍死白蜈蚣,撬開瓦蓋,一股奇臭冒了出來,還有黑煙。過一會兒,人們聚攏來看,缸裏是一副死人骨頭。它像蝦米一樣窩著,頭顱夾在兩根腿骨之間,骨頭上有蜂窩狀的小孔,下面滿滿地鋪著龜甲的碎片。

雙頭人把這些碎片拼起來,認出了一些東西。墓主是一千五百年前夏朝孔甲王的巫師,那時候那一行入葬好像就是那樣的,弄個圓瓦缸當棺材,蜷成蝦米一樣裝進去,頭埋在兩腿之間,好像那樣才體面。屍體下面的龜甲,記錄了祭祀、禮儀、星相、歷法、樂律等方面的知識,墓主生前的經歷,還有巫術咒語和方子,包括蠱術、咒術、點金術、長生術、求雨術、止雨術、降雷術、避雷術、開山術、渡水術、透壁術、神行術、飛行術、定身術、夜視術、隱身術等方面的智慧結晶,隨便哪一種都夠一個人琢磨一輩子的。雙頭人只選擇了隱身術來研究,同時改良隱身糖漿。

迷魂湯

三月份,雙頭人熬出了一罐深紅褐色的濃汁,裏面溶解了他自己的頭發和腳指甲,照孔甲王巫師的鳥頭文說的,到這一步,只剩一件事可做了:喝下去。喝了,大頭小頭就可以暢遊在人間了。面臨這繼往開來的時刻,雙頭人反而害怕了,這罐紅湯說是隱身糖漿,倒更像化骨水。他問田雨願不願意喝,田雨問了一下自己的神。神說,只要他昨晚沒下完的那盤棋的“東七南五”在一百二十步之後可以形成劫殺,這藥就可以喝。他的神從來不會用擲銅錢等簡單把戲草菅他的命運。他在腦子裏下完了這盤棋,是劫殺。於是他向雙頭人要隱身糖漿。

“你要把自己的東西扔進去。”他說。

雙頭人用小碗倒了一些糖漿出來,差不多夠一個孩子的量。田雨把自己的頭發和腳指甲削下來,扔進了濃汁,它們轉眼間就化了。他皺著眉頭灌了一口,不比要飯時喝的泔水更難喝,除了微微的尿味,主要是甜味。他喝光後問雙頭人:“我還在嗎?”

雙頭人提醒他:“念咒語。”

他一字不差地背了一遍,又問:“我還在嗎?”

雙頭人的大頭點了點。

過了半個時辰,雙頭人還是能看到他。他把咒語背了一遍又一遍,過了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翻來復去地問:“我還在嗎?”

雙頭人比田雨更絕望,他捏過田雨的胳膊,田雨的細骨頭始終是硬邦邦的。藥方沒錯,咒語沒錯,田雨也誠心可嘉,那還有什麽好說的?這是一罐刷鍋水。雙頭人把裝著剩下的糖漿的瓦罐摔了個稀巴爛。

田雨懷著一肚子鬼東西跟百裏桑下了一盤棋,居然輸了。晚上他一挨枕頭就睡著了,做了一個很爽的夢。

他在城堡裏飛了起來,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他經過自己的屋檐、隱身作坊的屋檐、屋頂的小閣樓、孔雀籠子……無序地飄來蕩去。他在高高低低的煙囪間、在有風鈴般的圓葉子的大樹間、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之間飄來飄去。他飛到陰山上,追趕夜奔的狐狸。黎明,他從隨風搖擺的柳枝上舔露水,滑過一片粉紅的桃花雲,順著一棵高聳入雲的山楊樹的灰暗的、皴裂的樹幹向上飄浮,來到那些棕色的柔荑之間,它們向同一個方向搖擺著。天亮後,他浮在粉紅的桃花雲上滑行,飄過芨芨草正在蔓延的草甸,聞到沙蓬糊糊的香味。他回到城堡裏,看見百裏桑在蹴鞠,就說:“喂,我回來了。”百裏桑沒理他。他覺得大白天在空中飛有點傲慢,就老老實實地走路。碰見田鳶,他主動打招呼,田鳶也沒理他,田鳶正急著上廁所。桑夫人站在門口,也不理他,他從桑夫人身上毫無阻力地穿了過去,看見另一個自己在床上酣睡。一道來自靈魂內部的閃電震得他失去了知覺。醒來時他看見黑乎乎的房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