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隱身糖漿(第3/7頁)

早晨碰見百裏桑,他問:“你今天早晨踢球了嗎?”百裏桑說:“你怎麽知道?”看見田鳶牽馬過來,他問:“百裏桑踢球的時候,你在往廁所跑嗎?”田鳶說:“那可不?”他又問桑夫人:“我哥早晨上廁所的時候,您在門口站著是嗎?”桑夫人納悶:“你怎麽知道?你不是還沒睡醒嗎?”田雨明白了,早晨看見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夢。他知道隱身糖漿顯奇效了,但並不開心。“飛起來那玩意兒到底是什麽?是隱身的我嗎?為什麽床上又有另一個我?”想來想去,他覺得放出去的是自己的靈魂。他聽說只有死人的靈魂才能脫離軀體,這麽看來,糖漿把他毒死過一陣子,後來不知怎麽又活過來了。

吃午飯的時候弄玉問他:“又不開心了?早晨大家說你變了個人。”他沒吭聲。他在想:“死都死了,怎麽又能回來呢?毒性還會發作嗎?”他越想越害怕,就到弄玉屋裏看書。他恍恍惚惚看見坐在床頭的是母親,便將一切和盤托出—雙頭人的紅湯、夜遊、自己的靈魂穿過桑夫人的肉體……床上那個女人安慰道:“湯裏可能有毒蘑菇吧,陰山上的毒蘑菇,吃了能產生幻覺。”

聽了這話,他稍微安心一點了,他在地席上伸伸懶腰,然後埋頭看棋譜。弄玉斜倚在床沿上看她的浪漫故事,屋裏靜得出奇,她只聽見自己均勻的呼吸聲。采桑女變成王太子妃時,她擡頭長舒了一口氣,這時她發現田雨趴在書案上睡大覺,她笑著用雞毛撣子拍他的腦袋,他一動不動,她下地來搖他,發現他眼睛閉得像死鳥一樣,嘴巴微微張開,露出兩顆兔牙,氣若遊絲。她大驚失色,奔向桑夫人住的屋。

魂遊

實際上這時候田雨的感覺好極了,擺在他面前的是一堆精致的東西—繡紗香囊、螺子黛、眉筆、玉簪、牛角梳子、珍珠粉……他沉浸在蘭室閨香之中,往遠處看,是小姐的雕花紫檀木床,掛著半透明的紅紗羅帳,四角垂五色香囊,一只蜜蜂嗡嗡地繞著香囊轉了一圈,發現它不是花,又飛走了。床上有一張案子,擺著木簡和筆墨。此刻,他的靈魂在小姐的鏡子裏。回頭看,背後是深不可測的黑暗淵藪,原來,鏡子處在兩個世界之間。他怕失足掉下去,又想到自己和黑暗一樣輕。他想離開黑暗,但是在黑暗和光明之間有青銅的屏障。這障礙並未阻斷雜沓的腳步聲和桑夫人的哭聲,還有弄玉的聲音:“八成是吃了花蘑菇了。”他看不到這些人也看不到自己的肉身,梳妝台的側面擋住了他的視線。

嘈雜聲漸漸遠去,他像沉入了安寧的水底。整整一天都沒人來照鏡子,他寂寞極了。過了很久,眼前的一切變成了橘黃色,他知道庭燎點燃了。一張美得難以形容的臉出現在面前,他認出這是大小姐。弄玉解辮子上的絲帶時照了照鏡子,但很快就離開了,過一會兒出現的景象令田雨目瞪口呆—小姐把白天穿的衣服一件件往下脫,只剩下胸衣和內褲,田雨心想:好啊你們這些女的,長得跟魚一樣。這條美人魚換上睡衣,上床看了會兒書,然後放下書簡,吹滅了庭燎。

早晨弄玉化妝,把梳妝台弄得當當響,吵醒了田雨,他在鏡子裏喊:“喂,把我弄出來!”弄玉聽不見。她走以後田雨睡了個回籠覺。再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躺在一片亮得能照出人影的木地板上,上面用黑線畫滿了方格子,還有大大的、圓圓的、扁平的石頭,它們只有兩種顏色:黑白,它們在木地板上有倒影,往下看,自己也有個白白的圓圓的倒影。他明白了:這是圍棋盤,他的靈魂進入了一粒白色的圍棋子。遠處有一座大山,長滿黑松樹,往上看是一張人臉,原來黑松林是他的大胡子,據此判斷,下棋的是弄玉她爹。

忽然間地震了,隨著震耳欲聾的嘩嘩聲,他被卷入一個黑洞,周圍緊緊地貼著其他的棋子,他明白有人中盤認輸了,他們正把棋子往盒裏收。稍待片刻,外面又乒乒乓乓打了起來,說明下一局棋開始了。百裏冬拍爛棋子的惡習盡人皆知,田雨便在盒裏祈禱:“天則靈,地則靈,西王母娘娘快顯靈,別讓弄玉她爹執白,因為我是白子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轉念一想,又覺得拍爛了也好,靈魂正好解放出來。他又念:“左手指七星,右手指北鬥,天上二十八宿,地上九曲黃河,吾奉上界天官令,吾是下界避難人,落在棋中不自由,快讓黑胡子解救吾脫身則個,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跟雙頭人學的鬼話全派上了用場。

太上老君再急,弄玉她爹不急,直到收官才把他拍出去,也沒拍爛。他放眼一看,自己落入了黑棋的鐵桶陣裏,在劫難逃,心裏說不出有多著急,他也不明白,自己替棋局瞎著哪門子急。白棋接二連三被百裏冬扔進戰場,個個流露出陪葬的絕望表情,因為黑棋的鐵蹄是越追越緊了,它們死到臨頭了。這支敢死隊,最終落得作為棋子最悲慘的下場—被稀裏嘩啦撿了出去,田雨呐喊道:“怎麽可以這樣對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