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皇帝

離宮

晚秋時節,一股黑色的兵馬轟隆隆開進九原,把黃塵和落葉掀得漫空飛揚,幾千支長戟、幾百面旌旗在疾馳中齊刷刷地豎著,六輛一模一樣的金車閃過去,據說皇帝就在其中一輛車上。北部邊疆的良民一萬人在九原離宮門口迎接禦駕,包括百裏冬一家和作為神童準備在皇帝面前背誦刑法的田雨。剛剛向九原郡守為兒子提過親的百裏冬在咒罵有人讓自己跪下。牛兒哥在回想未婚妻的模樣。百裏桑的腿都要跪斷了,但他等著看一個叫作皇帝的人能長成什麽樣,要是他足夠威風,不妨為他寫首詩。弄玉很想見識見識田鳶打算糊弄的是何等人物。如意尿急了,可又不敢擅自退出。馬蹄聲由遠而近,鼓聲大作,人群像風刮似的矮了一截,皇家隊伍穿過稽首跪拜的兩片人群之間的道路,奔進第二道宮門。過一會兒,城樓上冒出了幾個黑影。中間那個矮子,田雨一眼就看出他不尋常,旁人垂著手臂,他卻按著欄杆;旁人故作莊嚴地梗著脖子,他卻在俯視眾生,他滿意地看著無數比自己高的人跪在腳下,他好像還有點駝背呢。田雨還聽到了百裏冬的心音:“世界真的落到了一個矮子手裏!見你的鬼,你只不過碰巧投胎到國王的情婦的肚子裏罷了……”這哼哼聲被一聲驚雷打斷了:

“三皇五帝的子孫們!邊疆的軍民們!大秦帝國沒有忘記你們!朕沒有忘記你們!

“朕知道,世界很遼闊!朕知道,秦國的疆土尚未囊括整個世界!朕還知道:我們的國家,是當今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

隨後是十二個神童被召進離宮,齊聲唱法律歌,皇帝聽完了很滿意,捋著虎須下令免除他們八年徭役。田雨本來假戶口上已經因為“徙民實邊”免了四年徭役,現在又白撿了八年,那他到二十九歲也不必擔心到長城上搬石頭了,而二十九歲還很遙遠。他愛上了這個皇帝。

正確的世界地圖

萬人大會的第二天,邊防軍接受皇帝的檢閱,用山崩地裂的吼聲宣泄找不到什麽來征服的郁悶。皇帝望著陰山的剪影浮想聯翩。千百年不變的世界地圖把它畫在大陸北極,實際上他聽說陰山北邊還有草原和荒漠,畫地圖的人為什麽假裝不知道這些?他們把大海畫成一鍋湯,把人類棲息的土地畫成浮在湯面上的孤零零的一塊餅,這騙不了他。到底世界上還有多少值得征服的土地呢?他經常在考慮這個問題。他每隔兩三年用車軲轆在帝國的疆土上畫個大圓圈,好往未知的世界望一望。他曾登上東海岸邊的最高峰,可惜海天之際還是那個樣。一個叫“許黻”的方士吹噓自己去過三萬裏以外的太陽住的地方,他就封他為客卿,讓他去探索新大陸。那人一去不復返,不知是騙走了帝國的航船、財寶、能工巧匠和童男女,還是被風浪吞沒了。但皇帝對未知的世界越發好奇,今年他又招募一批方士,讓他們到大海盡頭、深山幽谷以及人類尚未涉足的其他地方看一看,回來畫一幅正確的世界地圖,還囑咐他們,要是見到長生不老的仙草,順便采一些回來,使生命同世界一樣永恒。

一個小胡子攪了他的好心情,面聖時,此人居然用迂腐的寓言遊說他打匈奴,說天下最富有的人家跟賊做鄰居,賊在墻角開窟窿,像耗子一樣鉆進來偷東西,主人還不知道,這個家早晚要被掏空……他忍著怒氣告訴小胡子:“朕的身邊不需要說客。”他討厭說客。統一中國前,有個來自草原的說客給他灌迷魂湯:一頂帳篷遮一塊草,帳篷大了固然遮得多些,可是刮起風來倒得也快,權力就是這樣。對此他心裏有數。權力不是一頂天大的帳篷,而是一個高聳入雲的台,誰站在那高台之上,人們就從四面八方仰視他、從精神上依賴他,他就成了中心。這樣的權力是可以無限增長的,他被頂得越高,看見他的人就越多,如果他消失,人們就會聚到其他的高台下面。說實在的,不是他需要這個世界,而是世界需要一個中心。

他相信自己已經創造了世界的中心,那就是鹹陽。剩下的事,是逼著世界承認它,是的,先創造出來,再逼著世界承認。黑甲軍開過去,拆掉他們的壁壘,開一條通往世界中心的路,就這麽簡單。城墻是對這個大同世界的褻瀆,他已下令拆毀,人們的語言、文字、服裝、車馬、計量單位……全都要統一,這樣才能讓那些懷舊的貴族死了割據一方的心。最近的世界地圖雖然不一定完善,但它是這樣的:一些又紅又粗的線從鹹陽向四面八方輻射,這就是帝國的道路網,它是一頭血淋淋的章魚,它的頭,所有紅線匯聚的大圓點,是世界的中心,它的長須牢牢地鉤住帝國的邊緣,但它仍然不會滿足,隨著邊緣的不斷更新,它將無節制地生長。等出海的方士們回來,就有更正確的世界地圖了,皇帝打算把它刻在世界中心附近的一塊萬眾矚目的巖石上,讓人一看就明白:有了中心的世界,距離明顯縮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