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皇帝(第2/3頁)

國姓

九原的文官向皇帝匯報:小篆和新隸已完全普及,斤和尺的標準已發放到各個市場,還把皇帝領到一條模範街參觀,那兒連廁所的“男”“女”都用規範的小篆書寫,皇帝嘶聲稱贊道:“難能可貴!難能可貴!”他咳嗽一聲接著說,“在鹹陽的大街上,六國的不規範文字還難免能看到一二呢。”隨行的廷尉李斯趕緊派人回鹹陽,在皇帝回朝之前消滅這些不規範的“一二”。皇帝在郊外看到一截千瘡百孔的城墻,質問九原郡守,郡守稟告:“這是趙武靈王留下來的東西。”皇帝眼角一皺,“趙武靈王,他能抗拒朕的拆墻令嗎?”於是九原的城墻連一塊土包也沒留下,而黃河裏又多了一些泥沙。皇帝返回離宮,在“……男樂其疇,女修其業,事各有序……”的大合唱中閉目養神,上個月剛剛在海邊山崖上刻下的頌詞,這麽快就譜上曲子、流傳全國了,他由衷地高興。在這個心曠神怡的夜晚,皇帝還聽九原郡守匯報:五月初,鄂爾多斯高原的林胡人大量湧進九原城,搶劫財物、奸淫婦女,殺駐軍七千四百人,殺黔首四千三百人,其中婦女一千九百零九人,十五歲以下的童女四百五十一人。

郡守弄不清皇帝臉上那層黑霧是憤怒還是掃興,駭得把頭頂在地磚上。他聽見一個壓抑而沙啞的聲音:“朕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皇帝將郡守的奏簡扔給丞相趙高:“我大秦國竟有如此無能的郡守、郡尉!弄得一個通都大邑,抵擋不了一群牧羊人!”趙高思忖片刻,用宦官的柔細嗓音回答:“胡人對邊疆的騷擾,不是頭一回……”皇帝怒聲打斷他:“這是騷擾嗎,分明是屠城!”趙高說:“是,是屠城。”皇帝說:“朕要弄明白,十萬駐軍,怎麽會擋不住一群牧羊的!秦國的家庭,怎麽會讓他們闖進去為所欲為?秦國的婦女遭蹂躪時,秦國的男人們都在幹什麽?如果男人們被殺了,那沒有洗掉的血跡在地上還有沒有?!”趙高說:“是。臣命人去查看。”旁邊的李斯說:“一下子殺這麽多人,來的肯定不是小股胡人。臣聽說:鄂爾多斯高原上的匈奴人聚集數十萬之眾,如同一個小國家。”皇帝詫異地問:“鄂爾多斯高原,那不是秦國的疆域嗎?”李斯道:“匈奴是一個奇特的民族,他們沒有國界,但這恰恰是最大的國界。”趙高剛想說趙武靈王和李牧收拾過他們,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因為這等於說他們比皇帝強。

“朕沒想到,在秦國的土地上竟然寄生著一支外國軍隊,匈奴的單於,他敢把秦國的邊疆當成他的國都!”皇帝咬牙切齒地說。

這一天盧生帶著一個少年求見皇帝,趙高讓他有事到鹹陽再說。皇帝啟程回鹹陽,在黃土高原中部的膚施城被兩個人攔了禦駕,趙高認出又是他們倆,便把他們領進了膚施的離宮。面聖時,盧生說他見到了燕山上的神仙羨門,還帶來了羨門的徒弟嬴鳶。皇帝問是哪個嬴,田鳶用手指比畫出“嬴”字來,皇帝一臉的疑惑:“你姓嬴?朕倒要到宗廟裏查查,有沒有你這個人。”“嬴鳶”說他是太陽國人,這是盧生教他說的。

“你這麽快回來,”皇帝斜睨著盧生,“辦了些什麽事?”

盧生將龜甲呈給皇帝,說是羨門大仙獻給當今帝王的。皇帝看不懂那些鳥頭文,“嬴鳶”便寫下譯文。趙高和李斯在旁邊欣賞蓬萊人的書法,暗自嘲笑他們落後的繁復筆畫,看到“七月沙丘,鮑魚之臭,三月大火,亡秦者胡也”時,倆人臉色變了。皇帝見他們不敢碰縑帛,便走下玉階,親手抄起縑帛看,他的表情出人意料地平靜。看完後,他把縑帛輕輕放回書案,又舉起龜甲饒有興致地對著庭燎擺弄,好像在檢查一塊剛剛進貢的貓眼石,誰也猜不透皇帝心裏在想什麽,每個人除了自己的心跳只能聽見庭燎的火苗被穿堂風吹出的呼呼聲。看夠以後,皇帝露出了識破贗品的輕蔑表情,他把龜甲扔在縑帛上,問李斯認不認得那種文字,李斯說不認得,但鹹陽的博士可能有人認得。皇帝捏著自己的鷹鉤鼻子,陷入了沉思。稍後,他擡起頭來打量盧生,發出一股奇怪的喉音,讓田鳶想起陰山上那只老虎:“說客!”

這是盧生預料之中的。盧生稽首跪拜:“等蔔辭應驗,我連陛下還我清白的聲音也聽不見!”

“朕要是殺了你,倒不是嫌你編的歌謠不好聽,你瞧瞧你拿什麽來糊弄朕,烏龜殼,刻幾個字!你把朕當成傻瓜?幹嗎不找點更稀罕的玩意兒?”

“嬴鳶”請皇帝將龜甲劈開。皇帝眯起眼打量他,像一頭並不急於捕食的獅子。“嬴鳶”鎮靜地說,這不是一塊普通的龜甲,正如蔔辭所說,“斫而不分,昭昭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