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國手

賭棋

對於哥哥,田雨的看法是可憐。哥哥從小到大只學會了一樣本事:殺人。這本事可能是有用的,在這個國家,首級可以折算成軍功,他背一麻袋首級去見皇帝,大概能戴一頂插著雞毛的頭盔回來。可他首先得在國家承認的砍首級的組織裏注冊,他不能自己提著劍去找匈奴人要首級。那首級得是國家承認、發動大家去砍的。為了正經砍幾顆首級,他要造出一場戰爭來,有了戰爭以後,他又要親自動手去砍首級。他真是太辛苦了。

盧生把他帶走了,田雨一點兒也不羨慕。他的本事比哥哥多。第一,要當將軍,他不用像哥哥那樣拐彎抹角,讀書人只要找帝王吹一通牛,就可以直接戴上插雞毛的頭盔,腰上掛著一嘟嚕玉去號令三軍。第二,不打仗,他也有事幹,他已經是圍棋國手了。

事情是這樣的,他在城裏的棋館裏和人下賭棋,假裝棋藝比別人高不了多少,讓他們覺得稍努努力就可以贏回來。有一天,他故意輸給了一個人一盤,接著贏了他八盤,這人把錢輸光了,又從腰帶上解下一塊玉,要孤注一擲。當時田雨兜裏只贏了兩塊餅、三斤面粉、一兩鹽、幾十枚銅子兒和這個人的十兩金子,田雨知道但凡給此人留下一點值錢的東西,此人就不會放他走,就又收拾了人家一盤。拿起那塊玉一看,上面刻著“章台尚禦棋士王桂”。有圍觀的人驚呼:“章台不是今上的離宮嗎?你是陪今上下棋的人?”這人紅著臉說他確實是國手,回鄉路過此地,聽見噼噼啪啪的就忍不住要進來看看,見這個小孩棋不錯,但有點軟,就想指導指導,沒想到人家在他面前要多硬有多硬。棋館裏的人明白了,田雨平時在他們面前裝傻,引誘他們把錢輸給他,遇到真正的高手就露出了真本事。

下了五天的棋

田雨的人品搞臭了,名聲卻流傳千裏,所以有人從鹹陽來找他下棋了。那天他在書庫裏無聊地翻著兵法書,聽見了敲門聲。拉開門時,正午的陽光、熱浪夾著蟬鳴聲嗡地湧進來,沖得他一趔趄,他漸漸看清了逆光中的兩位陌生人,那中年人瘦得像竹竿,長著兩撇鰱魚胡子,那女孩的大眼睛直視著他,他都能從裏面看到自己的影子—黑暗虛空中的孤零零的白影。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這是下棋的人。不需要任何通靈能力,這是一種直覺,下棋的人都能在同類身上看到說不清楚的特征。

先生姓東郭,小姐小字為“芮”,是鹹陽楊端和將軍府的門客。芮兒有個怪毛病,一定要有人贏她,而且這個人不能是她父親,她才有興趣把圍棋學下去。自三歲學棋以來,她已經試過了京師的所有國手,還有外郡的很多高手,他們都不再能幫她維持學棋的興趣,她煩得連棋子都不想碰了。她覺得世上最無聊的事情就是一輩子只跟父親下棋。東郭先生聽說黃河邊有個孩子一口氣贏了章台宮國手九局,就帶她來碰碰運氣。

這棋一下就是五天。田雨印象最深的是這父女倆的專注勁兒,一只牛蠅停在芮兒額頭上吸她的血,她也不動彈,田雨幫她把牛蠅趕開;牛蠅又飛到東郭先生臉上,東郭先生只不過在旁觀,可也絲毫不走神,牛蠅可能是覺得他的皮太老了吧,沒有吸他的血,爬到他的胡子尖上跳起舞來了。芮兒下棋的姿勢也讓田雨大開眼界,他從來沒見過正經跟師父學過的人是怎麽下棋的,芮兒輕舒秀臂,用纖巧的食指和中指拈起一粒棋子,一甩腕子,“啪”一聲脆響,把棋子拍在棋盤上,如果牛蠅停在那裏,一定會被她拍死。王桂跟田雨賭棋時也沒露過這一手,大概是章台宮國手在民間不好意思太囂張了吧。田雨的笨爪子把棋子擱在棋盤上時,贏了芮兒。

東郭先生說出了五天來的第一句話:“呵呵,這下你知道天高地厚了吧?”

芮兒則露出了五天來的第一個微笑。

可田雨心裏一點也不得意,“她不知道我有時能看到她的思路,她盯著棋盤上的一個點時,這個點就在我眼前閃,這樣下棋,沒有我贏不了的。”

他們心滿意足地走了。田雨躺在床上睡不著,芮兒的大眼睛老在腦海裏閃。他抓起枕邊的書,用“蟻附之殺士卒三分之一”之類的鬼話給自己催眠,他看見士兵像螞蟻一樣爬上城墻,又沖來一股大水把整個城池都淹了……他驚醒過來,想起確實有一本書講過人工發洪水的具體做法,就到書庫裏找。他驚奇地發現自己曾經深深地迷戀過的一些書現在已經完全陌生了,記憶就像一個泥潭,有些東西已經腐爛。他來到陽光下,看孔雀和鵝夫人相親相愛,鵝用一把尺子去量孔雀的脖子,仔細看,那尺子是鵝的嘴。他再一次進入書庫,發誓把水攻的書找到。當他從夏日的熱流猛然進入這個地窖時,一股奇怪的味把他定住了神,把他帶回了有心靈瘟疫和隱身糖漿的日子,帶回了第一次來這裏找棋譜的那一天。他忽然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