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血橋(第4/12頁)

這場屠殺直到臘月裏才消停下來。蒼隼和兀鷲像那些持紅牌子的人一樣回老家過年了,只有一些本地烏鴉還在紅色的積雪裏找碎肉。這是舊歷的臘月,實際上統一天下之初就將年底定在了十月,但人們習慣過舊年,仁慈的皇帝也不攔著,只是把“臘月”改成了“嘉平”,表達國泰民安的美好願望。

白鹿皮弁

這一切和田雨無關,和東郭家無關,和百裏家無關,和貴為皇子妃的弄玉無關,和浮萍漂泊的田鳶無關。田雨和芮兒根據記憶重寫《東郭讓子譜》。孩子們走了以後,林氏突然只做四個人的飯菜,一下子吃不消這麽清閑,便把二十幾盒棋子都倒出來洗,東郭先生聽不到院裏的“噼啪”聲了,午覺睡不著了,也來洗棋子。他們用皂莢一粒一粒地搓洗,要在新的樂趣出現之前打發盡可能長的光陰。百裏冬家則用冠禮來忘掉外面的悲慘世界。已經做好了緇布冠、白鹿皮弁、爵弁和三套禮服,剩下的白鹿皮做了一個劍鞘,裏面裝著塗了銀粉的木劍,曾經擁有七車武器的百裏冬就打算用這套東西給他兒子過家家。實際上白鹿皮還有富余,容氏問田雨要不要一起加冠,田雨已打定主意和芮兒一起辦成年禮,就謝了容氏。百裏桑的冠禮定在大年初一早晨,田雨怕是趕不回來了,因為他要在東郭家過年三十。

“什麽?”桑夫人快哭了,“你哥哥不在,你也不和我一塊兒過年……”

田雨拉著她的手,親切地說:“我和我哥實際上已經是您的兒子了,可他們家沒有兒子,還從來沒有一個小夥子在他們家過年呢。”

事情就這樣定了。年三十那天,田雨沒帶禮物去了東郭先生家,在成為女婿之前,他是東郭先生的兒子,他沒聽說一個天天在家的兒子除夕夜還要給家裏人送禮。他來到那熟悉的院裏,擼起袖子,幫著剁開凍硬的牛羊肉,劈柴,打井水,一桶一桶往廚房提,再把臟水提到門口倒掉。他和芮兒一起喜滋滋地把桃符掛在門口,把椒花酒、桂花酒、飴糖、年糕擺在灶王爺面前,全家人跪下來祈求這個神向另一個叫“玉皇大帝”的神說幾句好話,保佑全家平平安安。他收拾屋子時發現了一只小木盒,裏面盤著一縷頭發。芮兒紅著臉把這盒子搶過去,塞到抽屜裏。田雨想起自己曾經向她要一縷頭發,“咦,這不是給我的嗎?”芮兒滿臉通紅地說:“現在不給,不給不給!”田雨問:“那什麽時候給?”芮兒鎖上抽屜,笑著說:“不知道。”

大年初一中午,田雨趕到百裏冬家參加冠禮,扶蘇也來了,弄玉沒有來,因為她正在坐月子。百裏桑在漂著十二種花的水裏沐浴,洗掉身上的孩子氣,然後鉆進臨時搭起的帷幕。他身邊擱著黑、白、黑裏透紅的三套禮服,帷幕外等著他的是三頂冠弁、一盆聖水、木梳、甜醴、佩劍這些神聖的東西,肅立的家人,也穿上了禮服的孔雀,以及僅有的三名客人—扶蘇、桑夫人和田雨。他有些心慌,父親的聲音傳進來:“孩子,你已經長大成人了,我們正在為你舉行莊嚴的成人儀式,皇上的長子扶蘇,我和我的好朋友,將為你加冠。請你從帷幕中出來,接受我們的祝福。”百裏桑穿著黑色的禮服,從白色的帷幕中鉆出來,跪下。父親在聖水裏洗手,拾起梳子給他梳頭,為他戴上黑麻布做的第一頂冠,向他敬酒、祝福。然後他鉆進帷幕,換上白色禮服,出來讓扶蘇加白鹿皮弁,再換黑裏透紅的禮服,讓光頭加黑裏透紅的爵弁。“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他們的祝福雖是背古書,卻使他思緒萬千。

“棄爾幼志”,他曾經以為自己是圍棋天才,但田雨的到來擊潰了他的信心。他又以為自己是詩人,但是在今天的世道上他已不再指望有人還能理解詩歌。加冠之後又加佩劍,他真的進入了父親營造的幻覺,他感到了為人子、為人兄、為人臣,有治人之權、征伐之權、祭祀之權的莊嚴。他的頭發被綰成了髻,冠扣在上面,釵穿過它,纓系在頜下,在這種踏實的感覺中,他不想再混日子了,他打算學學治家之道,繼承父業做個殷實的小地主。但是想到白鹿皮劍鞘裏包著的是一把聊以自慰的木劍,他又笑了,他想起那個獨眼龍,此人在東郭先生家廁所裏撒尿,一把真劍不小心從褲襠裏掉出來,在尿槽上戳出了火星。這個蠻子帶著劍,但顯然不是貴族,他不是貴族又是什麽?那就是強盜。禮畢後,扶蘇走了,他還惦記著坐月子的弄玉,以及那個天知道會不會成為大秦帝國第三代皇帝的新生兒。按儀禮,百裏桑應該以成人裝束驕傲地出門拜見鄉鄰,這個就只好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