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血橋(第3/12頁)

五、引用古代所謂“仁政”來指責當今萬歲萬歲萬萬歲之真正仁政的,視其情節輕重,夷三族至夷九族。

六、古書除了惑亂民心已沒有任何價值,故從本法令頒布之日起十五日內收繳民間書籍(包括但不限於詩集、禮儀書、神話書、諸子百家、未得到官方認可的史書及自己撰寫的書籍,但不包括醫藥、桑蠶、農耕方面的書和與人民生活息息相關的占蔔書,以及官方認可的秦國歷史書籍)。

七、取締一切民間學派及私立學館。

於是百裏冬的藏書被沒收了,包括但不限於他自編自寫的太陽國故事;東郭家的藏書被沒收了,包括但不限於田雨打算流芳百世的《東郭讓子譜》,另外,圍棋學校也被勒令停辦了。這僅僅是個開始。

抓逆黨才是正事。逆黨的特征沒在臉上長著,朝廷想到的辦法就是查符傳—出門不帶符傳的人有可能是逆黨。這兩樣東西有沒有關系,他們沒想過,只覺得不帶符傳是人類的一種反常行為,不抓反常的人又能抓誰呢?於是遊檄戴著黑色的高帽子站在馬路邊觀察行人,如果有人慌神或看到他就回頭,就叫住這個人,要符傳(當初沒有規定把戶口燙在臉上實在是那個書佐的疏忽,給遊檄們造成了多大的工作量啊)。在掏符傳時不要太得意,否則他們會把符傳扔到河裏或用腳跺碎,再問你有沒有,然後阿房宮工地就又多了一個人手。他們在烈日下辛辛苦苦地站了一天,應該體諒他們,只有這樣才能完成抓人的指標。白天沒有完成指標,他們還要熬夜去砸門呢,請配合他們的工作,不要因為符傳沒辦好就跳墻逃跑,否則他們還要辛辛苦苦地追。在他們的眼裏,沒有活人,只有木牌子,只要木牌子缺失(包括但不限於被他們跺爛了),就可以認為這個人不存在,他的家、他的親人、他的財產、他紮根秦國多少代奮鬥得到的社會地位……都不存在,一個體面的醫生可以立即到驪山陵去搬木頭。證件,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發明,在這種事情上大顯神威。

只有一種情況不需要證件,就是“棄市”,那就是在大街上把一個人砍死,棄之於市井之上,這個“棄”,大概是幫他放棄那受苦受難的人生吧,也許是代表人類拋棄他。反正拋棄了,不用多廢話了,羈押、審訊、宣判這些勞什子都免了,一刀劈了就完了。按第四個“包括但不限於”,遇到結夥從事顛覆活動的,遊檄有權執行“棄市”。遊檄們跑斷了腿也沒找到逆黨在大街上搞活動,於是由軍隊抽掉了一批人馬組成臨時執法隊,穿便衣在街上巡邏。他們都上過戰場,砍下別人的頭,血噴三尺噴到自己嘴上也不會嘔吐,但他們還有起碼的良心—如果那些在街頭聊天、在自家院裏喝酒的人沒有拒捕的意思,他們可以先把人帶回去審訊再砍腦袋,反正結果一樣—人頭換算成爵位,這和抗擊匈奴戰爭中一樣。田雨把這些事告訴百裏家和東郭家後,一家人吃飯都不敢在一起了。

在鹹陽宮廣場中央,挨著石碑,立起了一個高台,這就是執法隊斬首的地方。犯人都要帶到高台上砍腦袋,好讓更多人看見並引以為戒,如果他們的血隨便往下流,定會汙染鹹陽宮廣場,所以在殺人台下面,繞著整個圓台,挖了一圈深溝,用來納血,有了溝當然還得有橋,人才能送上去,所以造了一座石頭橋。人們把這叫“血溝”和“血橋”。溝外還有欄杆,防止圍觀人群暴擠把活人給擠到溝裏去了。執法隊的業務越來越紅火,溝裏整天都在冒熱氣。砍下來的頭先掛在一排高杆上,一是示眾,二是統計軍功,每天傍晚清點之後把賬交給上級,第二天早晨就可以把那些頭拉到東郊焚燒了。當然還有屍身和碎屍(如果判決是攔腰砍斷、大卸八塊或五馬分屍)也一塊兒燒。後來有一批叫花子來要頭顱,要挖出腦漿來賣給做藥的人,他們把手伸進欄杆,乞討道:“軍爺!行行好吧!扔一個頭過來吧!”就有好心的軍爺拎起頭顱扔下台,那些頭顱淩空劃出一道道美妙的弧線,越過血溝,“咚”“咚”地砸在欄杆旁邊,有的當場砸出了腦漿,有的滾到血溝裏就像被扔進熱湯裏煮一樣。叫花子們用長鉤子鉤住頭顱,挑起來,從欄杆上面挑出來。一般的叫花子只要鞋和腰帶,其實這比要頭還難,誰耐煩從死人身上擼這些東西呢?可是有那想積德的軍爺還就這麽做,叫花子們就千恩萬謝,祝他升官發財、長命百歲。要衣服,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軍爺砍腦袋、大卸八塊都忙不過來,誰還有工夫給死人脫衣服呢?可是叫花子這一行有不屈不撓的傳統,正如他們跟在路人屁股後面唱“萬年窮”一樣,他們一連喊了幾天:“多子多孫的軍爺!長命百歲的軍爺!幫忙扒一件衣服吧!”於是就心想事成了,一個軍爺在押運屍車走出血橋時停下了,他血跡斑斑的軍服上有一張一看就是出身莊稼人的憨臉,“別祝我長命百歲,”他對叫花子們說,“祝我死後不下油鍋行不?”叫花子們一擁而上,祝了他,搶著扒死人衣服。他開了這個頭,就有更怕下油鍋的軍爺,在台上親手扒死人的衣服,那衣服浸透了鮮血,和屍體之間還有黏糊糊的血絲連著,可為了積德也不在乎這個了。一件件血衣、血腰帶、血鞋子飛過血溝,飛向欄杆外那一雙雙渴望的手。皇帝創造的世界中心腥氣沖天,把草原上的蒼隼和兀鷲也引來了,還有無數的烏鴉,天空中黑壓壓的一片,怪叫不斷。每天傍晚行刑台收工後就成了一團蠕動的黑毛,每天早晨開工前,這些黑禽勾肩縮脖停在台上、法令碑上、宮墻上,癡心地等著開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