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血橋(第2/12頁)

這個任務交給了鹹陽內史,鹹陽內史又把任務下達給了鹹陽亭,最後,任務落到了奏讞署的一個專門起草法令的書佐手上。他的本事就是把統治者模模糊糊的念頭變成有板有眼的公文。他曾經為人口大遷徙的新形勢下如何滅九族提供解決方案—人口档案要存在鄉一級行政機構,進行人口普查時,鄉吏很容易深入基層摸清居民及其配偶的直系、旁系親屬和祖墳的所在地;人口遷徙時一定要附帶這方面的档案,在遷入地、遷出地都要備案,這樣,任何地方的任何人犯了大逆之罪,朝廷很快就可以查出他全部的兄弟姐妹、叔叔、嬸嬸、姑姑、姑父、舅舅、舅媽、姨、姨夫、表兄弟姐妹、爺爺、奶奶、姥爺、姥姥等等在哪兒,以及他的配偶的這些親屬,以及他們的祖宗埋在哪兒,以便挖出來戮屍。這位書佐並不覺得這有什麽殘忍,他坐在清涼的衙門裏,撰寫條例是他的樂趣、遊戲。讓這樣一個人來區分燕人和其他人是最合適的了。他將要用一支筆、一些木片和一把改錯別字的刀來決定千千萬萬燕人的命運。

人們不會記住他的名字,但確確實實,所謂“法令”是由一個小人物在點著昏黃的油燈、掛著沾著蚊子血的帷幕、窗戶上斷了幾根木條卻遲遲沒有人來修的衙門裏制造的。他解決這個問題的出發點是,把戶籍分為“主籍”和“客籍”,前者代表土生土長的秦人,後者代表由其他地方遷來的人,不管他們在這兒住多久,他們永遠是客人。在“客籍”中再按齊、楚、燕、韓、趙、魏來分類,並塗以不同顏色的油漆。既然上頭特別在意燕人,就把燕客籍塗成最打眼的紅色吧,這正好也是囚服的顏色。主籍就不塗任何顏色。

由於有針對滅九族完善的那些制度,調查每個人的籍貫本來是很容易的事—到鄉裏查档案就是了,但這位書佐憑經驗知道,一項威嚴的法令應該把事情搞得復雜些,他就是為了證明自己能吃這碗飯也要把事情搞得又復雜又無懈可擊,何況鄉裏的公仆們也渴望著為百姓做點事。於是辦理新牌子的程序就是這樣:先由本人填報出身情況,將它交給最基層的裏典,裏典初審後再交給亭裏,亭裏復審後再交給鄉裏,鄉裏再將幾萬支以“敢言之”開頭、以“敢言之”結尾、中間是上述內容的重復的木片發往全國各地去核實,這些木片又經過鄉、亭、裏翻來覆去的程序回到戶口所在地,如果上一次針對滅九族的人口普查有所疏忽,這次還可以糾正。這樣半年過去了,居民就可以到鄉戶籍處排五裏長的隊領新牌子了,排隊也是為了讓他們稍微分擔一下公仆們的辛苦。

這位敬業的書佐,一天半夜又被一個把事情搞得更復雜的點子激動得跳下床來,挑燈夜戰弄出了新的條例—客籍的車、馬,買國家統購統銷物資的牌子,也要塗上不同的顏色,路窄時紅色的車馬要讓綠色的車馬,所有有顏色的車馬都要讓本色的車馬(是否需要展開一次全國馬口普查,核實每一匹馬是不是秦國土生土長的?他想了一下,還是算了);同理,買肉排隊時,本色牌子可以夾在其他牌子前面,只要有人排隊,持紅牌子的就永遠是最後一個。甚至,可以把他們的嬰兒塗成紅色。

在真正實施時,朝廷免去了跨郡核實的步驟,因為現在迫切需要甄別燕人。亮顏色的人感到了歧視的味道,民怨開始沸騰。有的人在秦國定居了三代,連燕國話都不會說,證件和車馬,以及嬰兒的額頭,還被塗成了紅色的。一天早晨在渭橋上出現了這麽一行字:當朝丞相李斯的牌子是紅還是黃?有沒有人檢查他?後來又有人問:難道我們不是秦國公民嗎?今上二十六年將我們從河朔遷來難道就是為了用紅油漆把我們標為下等人嗎?那又何必讓我們離開故鄉?秦國人到了燕地是不是也要掛上紅牌子、抱個紅孩子?……沒有人出來回答這些問題,公仆們陶醉於翻騰档案、用小刀在木片上刻三角凹口、把它剖開、抄寫、塗漆……只有這些才能讓他們知道自己還活著。

行刑台

一項新法令公布了,被刻在一個石碑上,取代了鹹陽宮廣場中央的“商鞅之法”石碑:對於國家的法令,有敢妄加評論的,按本法令論處。具體來說:

一、大庭廣眾下所議論的,臉上刺字,服三年苦役。

二、結夥議論的,剃頭,臉上刺字,服十年苦役。

三、在結夥議論中有指向偉大天子的言論(比如議論阿房宮、驪山陵、空中通道、開采丹礦、派遣船隊尋找新大陸和描繪正確的世界地圖)的,貶為終生奴隸。

四、在上述行為中有顛覆國家的嫌疑的,遊檄、士兵有權執行“棄市”,即當街斬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