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嫦娥(第4/6頁)

扶蘇聽說冰鎮綠豆菊花湯能把壞脾氣治好,就吩咐廚娘熬上濃濃的一鍋,凍在屋檐下。那天晚上,嫦娥教玉兔讀書的聲音傳到庭院裏:“男女有別,然後父子親;父子親,然後義生;義生,然後禮作;禮作,然後萬物安……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弄玉在給菲菲吹《菲菲小笨蛋》。第二天綠豆湯做成了,透心涼,又沒結冰,正好。一人一碗。扶蘇樂呵呵地倡議:“暖冬嘛,來,一塊兒敗敗火!”大家都吸溜吸溜很湊趣地喝著,嫦娥卻如臨大敵地盯著湯,玉兔來端湯,她還把玉兔的手打回去。扶蘇說:“喝呀,放了糖的。”嫦娥說:“有土!”扶蘇把廚娘叫來,問昨晚凍的時候蓋上蓋沒有,廚娘以一輩子的名譽保證,蓋上了,嫦娥索性攤了牌:“嫌我火大,七出三不出,看哪條合適!”她說的是休妻的禮法,眼睛卻悲憤地盯著弄玉,弄玉都不敢正眼看她,心想:新仇舊恨喲,人家把敗火湯的事當成我張羅的了。

有一天菲菲看見玉兔紮了兩條羊角辮,就舉著兩根紅絲帶跑來找弄玉,弄玉說:“姐姐紮了漂亮,可你不能紮呀,你是男孩呀。”突然餐廳的門一聲巨響,嫦娥立在門口,像詐屍一樣翻著白眼,身後的門晃蕩著,門背後還噼裏啪啦響著,弄玉知道兩邊的墻皮都掉了。“壞了,怎麽就忘了她在屋裏檢查碗筷呢!”她後悔都來不及了,現在,正室夫人的火氣,就是八碗菊花綠豆湯也壓不下去:“男孩!多風光,啊?男孩!多會生啊,你生了個男孩,是不是?啊?不就生了個男孩嗎!”說著說著就帶上了哭腔,“你你你,你不就等著做皇後嗎!”

念了咒語的粥

到了年關,他們回宮祭祀,然後弄玉帶菲菲回娘家。田雨來拜年,一看見白白胖胖的菲菲就喜歡,抱著玩了一天。他想起了在東郭先生家學棋的朦朦。他在床上逗菲菲玩的時候,一只小木盒從懷裏掉了出來,菲菲以為又是個梳妝盒,叫喚著“開,開”,爬過去抓,田雨的臉色一下子白了,他飛快地撿起小木盒,揣回懷裏,又不放心地按了按。

還有個小夥子來拜年,他長著一張溫和的羊臉,說一口純正的鹹陽話。他又陪百裏冬下棋,又幫如意做飯。弄玉聽見他們倆嘰嘰咕咕:“剝一根蔥。”“蔥在哪兒?”“墻上掛著。”“到底在哪兒啊?”“向後轉,走三步,向左轉,別埋頭,往墻上看,大眼睛,看見了嗎?”“討厭,我們家的東西你比我還清楚。”……如意從來沒在信上說過這個人,他叫張璐,本來是百裏冬的棋友,稀裏糊塗成了如意的朋友。他是個會過日子的人,熬粥是他的拿手好戲,那粥不用放糖也是甜的,面上好像還浮著一層奶油,裏面的米呀、黑豆呀、玉米 什麽的,入口就化,別人用同樣的米、同樣的黑豆、同樣的玉米 ,都熬不出這樣的粥來,都說他對粥念了只有粥能聽懂的咒語。

張璐和如意輪流抱菲菲,一起親菲菲,逗菲菲:“小雞怎麽叫?”菲菲把兩根食指在嘴巴上對成一個尖角:“嘰—嘰—”問小鴨怎麽叫,菲菲扇著兩只小手:“嘎—嘎—”問小羊怎麽叫,菲菲把手舉過頭頂,豎起兩根食指,一勾一勾:“咩—咩—”張璐和如意樂壞了,菲菲笑得像個小太陽。去年弄玉把他裹在繈褓裏抱來的時候,大家剛剛被百裏桑的噩耗擊倒,對他不感興趣,可是現在他變成一個能跑能跳、愛出聲愛笑的小人來了,他剛剛學會把蜷縮在陽光下的那個會喘氣的雕像叫作“姥爺”,就屁顛屁顛跑過去,拉著那只枯手叫“姥爺”,扯著那白胡子叫“姥爺”,嬉皮笑臉爬上去叫“姥爺”。

百裏桑被抓走以後,百裏冬一直沒笑過,他的頭發胡子白透了,胡子上沾著飯粒菜丁,個子開始縮短,但胳膊沒短,這樣,他走起路來就像在地上找一根針。他的兩條短腿,當年在空中城可以一步三級上台階,現在他拖著風燭殘年的步子從餐廳躑躅到天井,去曬曬太陽。在菲菲的聲聲呼喚中,他胡子一抖,笑了,他把兩腿並起來,讓孩子騎得舒服些,也展開蒲扇巴掌摸了摸外孫粉嘟嘟的腦袋,他又笑了。在空中城,他的笑是自認為有很大權力的笑,在鹹陽,他的笑是自嘲,現在他的笑有點憨,那就是一個老人在討外孫喜歡,在一生的自以為是之後,他終於向一個嬰兒的魅力妥協了。

容氏又成了快樂的青春作坊裏那個容氏,現在她唱小曲講笑話給外孫聽,也不管這一歲的孩子聽不聽得懂,後來菲菲學會了說話,有一天突然把這些歌唱了出來,讓大家吃驚不已。在這裏,弄玉發現兒子已經顯出個性了,那是一種燦爛明媚、又熱情又厚道的個性。街坊有一對相依為命的老兩口,老頭是瞎子,老太太腿腳不好使,他們養著幾頭奶牛,菲菲斷母奶以後喝的牛奶就是從他們家買的。他們出門送奶、割草時,老頭推著獨輪車,老太太坐在車上指路,他們的眼睛和腿合起來用,就像一個人那樣行動,菲菲每次見到他們,隔得多遠都會叫:“爺爺奶奶好!”經過人家門口時,他會撲到門上,對著門縫叫:“爺爺奶奶好!牛媽媽好!”兩位老人和幾頭奶牛會一齊大聲答應他。就連一個時不時像幽魂一樣戴著頭巾出來、因為通奸被剃了頭的寡婦,見到菲菲也會露出一點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