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賜劍

詔書

弄玉在子午嶺上聽見了鹹陽方向的轟鳴,它好像是從地裏冒出來的雷,從悶雷變成雷霆。回望鹹陽,只見地平線上滿滿地壓著鐵銹色的雲,翻滾著逼近。她用鞭子狠狠抽馬,但那黃雲像厚厚的、流動的、通天的墻朝她倒下來,懷著埋葬整個世界的決心。開始有一縷縷黃沙像蛇一樣在路面上遊走了,碎石子飛了起來,狂風把他們推進樹林,然後就什麽也看不見了。她緊緊摟著菲菲,任那飛沙走石的洪流沖刷自己。沙塵暴過去後,她的衣服上到處是裂口,但衣領緊緊地裹著菲菲。馬車卡在樹椏上,那匹馬無影無蹤。她知道今天回不了家了,她抱著菲菲從小路下山,好找個人家借宿。直到黃昏,山路上還飄著流沙,天空還是黃的,浮在西邊的曠野上那一團蒼白的光,他們還認得是太陽。菲菲指著那兒說:“剛才太陽蓋被子了。”弄玉笑不出來,她納悶七月間怎麽會刮沙塵暴,不知道這是胡亥和六千黑甲軍的仇恨。

第二天他們搭了一輛過路車回家。菲菲對車夫不停地念叨家裏的好東西,什麽黃花啦,花斑魚啦,白白的墻啦,這些平平常常的東西就是他小腦袋瓜裏引以為豪的,玉鳥、珊瑚床他倒忘了。車夫聽著聽著就問弄玉:你們家魚塘每年收成多少?弄玉只是笑。菲菲還把爸爸拿來炫耀—白白的爸爸,高高的爸爸,能把月亮摘下來的爸爸,會彈琴的爸爸,願意讓他揪耳朵的爸爸,不會像孔雀那樣躲他的爸爸……聽到這裏,弄玉只願這輛車慢點走,雖然今天陽光燦爛,她卻忘不了離開膚施那天的淒風苦雨。她不知道扶蘇是否已經讓那個女人住進了他們的家。

傍晚到家了,門口的衛兵是陌生的,院裏的人也有好多不認識的,用冷冷的目光盯著他們。平常在院裏玩耍的軍官孩子們無影無蹤了。弄玉想:難道扶蘇和蒙恬都搬家了嗎?她抱起菲菲加快腳步向後院走,看見了那些黃色的花、白色的花,但守候在花前月下的不是原來的仆役,而是一排全副武裝、舉著火把的士兵,火光在他們的武器和頭盔上跳躍,但他們自己巋然不動,他們似乎是今天出現在這裏的士兵中的精英,兵馬俑一般的堅定身軀中保存著只服從於一種聲音的殘酷力量,這使弄玉感到又一場民族戰爭要爆發了。她沖進臥室,看見扶蘇一個人站在那兒,托著一把劍,他的神態好像在醞釀一個重大的決策。菲菲喊著“爸爸”撲過去,攥著爸爸的一根手指頭往床頭拉,因為玉簫還在那兒擺著,“爸爸給吹《菲菲小笨蛋》吧。”扶蘇拿起簫,菲菲就背著手打算好好聽一聽。但他忽然放下簫,往外走。

“你們娘倆該洗個澡。”他說。

他親手備洗澡水時,兩名士兵緊跟著他,他進廚房,他們也進廚房,他把熱水端進浴室,他們也鉆進去,他們跟著他出來進去好幾趟,直到他又回到臥室。弄玉從來沒有見過扶蘇受到這樣的保護,在她記憶中,就連他的父皇也沒有讓貼身侍衛貼得這麽緊。她和菲菲洗完澡回到臥室,扶蘇的眼是紅腫的,弄玉真後悔沒有早點回來,弄得扶蘇剛剛見到孩子就要出征了。她問:“你們要打到哪兒去?”扶蘇不說話。她把菲菲抱上床,說:“爸爸累了,明天再玩。”這時扶蘇吹起了《菲菲小笨蛋》,像過去那樣,它很快就把菲菲哄睡著了。弄玉知道扶蘇有話單獨跟她說,她想知道這場戰爭會把他帶往多麽遙遠的國度,她想問明天早晨菲菲還能不能見到爸爸,但她見到扶蘇滿臉的淚水時,什麽也沒忍心問,她掏出手絹遞給他,蹲在他身邊凝視著他,等著他能說出話來。她心裏又吃驚又感動,從來沒想到離別能讓他軟弱到這個地步。菲菲的呼吸聲傳來,那麽均勻,那麽香甜。扶蘇擦幹眼淚,指指旁邊的劍,弄玉拾起它,撫弄著純金劍鞘上的精美花紋和鑲嵌在其間的寶石,輕聲問:“給我看這個幹什麽?”扶蘇說:“父皇賜給我的……”他又說不下去了。弄玉實在不明白打仗前賜給他一把劍有什麽好哭的。扶蘇長嘆一聲,從懷裏掏出一張帛書遞給她,背過身說:“你自己看吧。”弄玉展開帛書,看見這樣的文字:

始皇帝遺詔賜公子扶蘇:

朕巡天下,禱祠名山諸神以延壽命。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師數十萬以屯邊,十有余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秏,無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為,以不得罷歸為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

其賜劍以自裁……其賜劍以自裁……其賜劍以自裁……弄玉雖然聰明,卻花了一陣工夫來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她看看詔書,再看看扶蘇,看看扶蘇,再看看詔書,扶蘇活著,而這些文字是死的……不,它們是一些騙人的鬼符,那把劍是裝神弄鬼的桃木劍,往火苗裏一扔,就什麽事也沒有了。這怎麽可能,一個人怎麽可能在自己家裏被處決!因為他的親人剛剛回家,因為他剛剛伺候他們洗澡,因為他剛剛用簫哄孩子睡著,那孩子睡得那麽香甜!一雙肉乎乎的胳膊展開著,小手像花一樣張開著,伴他入夢的簫在那兒擺著,窗簾在輕輕地飄著,連所謂賜劍也像新的玩具一樣在那兒擺著,死神,哪裏有你的藏身之處?然而一個面目不清的黑影出現了,他堵在門口,像一根鐵柱撐著一副黑衣黑冠,他又那麽高,好像一個影子豎了起來,他完全不像來自人間,他發出的聲音使弄玉明白死神的喉嚨是生鐵做的:“請公子盡快自裁,莫負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