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遺詔

生吃眼珠的人

那年春天,從南方來了一支拉藥材的車隊,穿過強盜出沒的荒原來到了賀蘭山麓,住進了賣人肉包子的客棧。獨臂人和獨眼龍在這裏等著他們。他們吃了一些人肉包子,緩過勁來,然後把藥材卸在這兒,駕著空車上山。說是空車,仍然很重,吊橋都快壓斷了。直到開進匪巢,他們才劈開車廂,武器從秘密夾層裏咣當咣當泄出來。領隊的小個子瘦骨伶仃的,指揮壯漢們搬完武器後,稍稍坐了一會兒就下山去了。他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論精神頭,誰也比不過他。上次官軍來圍剿,連著五天不合眼的只有他,愣是用一塊畫滿方格子的木板,把黑色白色的小石子兒擺來擺去驅趕睡意,順便指揮了戰鬥。田雨是這裏的大王,綽號叫“獨狼”,現在下山辦事一個隨從也不帶,有些事只有他自己能辦,他也喜歡獨來獨往地辦這些事。

沒有人像田雨這樣,心甘情願落草為寇。土匪們,包括那些頭目,都是被逼無奈才走到這一步的,他們或有重案在身,或從監獄、流放地潛逃出來,或者生活沒有著落。而田雨上山之前是將軍府的食客,日子過得很不錯。只有獨眼龍知道田雨的心思,他幫田雨討還過許多血債,包括東郭先生那一筆。

田雨自己殺過人嗎?當初入夥時他還不是頭兒,按規矩要帶著命案來,沒有就造一個,他就撕了一個肉票。那是一個十二歲的地主少爺,他咬緊牙把尖刀捅進那又白又凈的少年的心窩時,被人家突然暴凸出來的眼睛嚇得一趔趄,他覺得人家臨死前在記住他的模樣,就在挖心後又吃了那個人的眼球。匪徒們沒想到這書生能這麽狠,對他有了一分敬意。

最後那九分敬意是他用頭腦換來的。他靠小時候熟讀兵書,帶土匪打了不少勝仗。他能說出大家憋在心裏說不出來的話:“咱們這裏易守難攻、易退難進,只要控制隘口、要道,就不怕官兵來追。”大家也有這種感覺,但只能說:“等他們來,操他姥姥的!”他有一句話給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殺一個人,你過野狼的日子;殺一千人,你堂堂正正住大宅院;殺一萬人,你榮華富貴享用不盡;殺十萬人,你上金鑾殿與王同飲;殺百萬人,你自己就坐在皇帝寶座上。”沒有一個土匪願意永遠當土匪,所以大家很贊同這樣的想法。

但是當時那個大當家的不以為然:“你用嘴巴殺一百萬人,倒輕巧!”他也不想當土匪,他希望被朝廷收編,混個都尉什麽的當當。這事在別的綹子發生過,當頭兒的確實當上了官,但嘍啰們沒多久就後悔了,不是發去戍邊,就是老毛病改不了又犯事,再逮住就判重刑,還不如留在山上當土匪呢。田雨給嘍啰們強調了後一條。大當家的強迫大家招安時,獨眼龍等跟他有過節的(那只眼是被大當家的挖掉的,因為酒醉後對壓寨夫人多看了幾眼)就殺了大當家的,扶田雨坐頭一把交椅。

就在這把交椅壓著的地板下面,發現了二百斤黃金。這是當初百裏冬贖兒子帶來的,田雨用它到南方買了兵器。用夾層車運兵器,本來不算復雜,但弟兄們在這件事上服透了他:“弄批文,過幾十個關梁,十幾車真家夥運過來,多他娘麻煩的事!咱動不了這腦子。”獨眼龍說:“你拿去殺人得了,動什麽腦子!”就帶著這十幾車兵器,他們要踏上殺一百萬人的征程了,北部、東部的農民和土匪將和他們接應,也許還有叛軍,他們一起殺到鹹陽去搶大戶,到了那兒誰做皇帝,再說吧。

田雨把武器安頓好後,外出打聽皇帝的行蹤。最新的消息是,皇帝走到了齊、趙交界地帶,雁門郡守正做迎接禦駕的準備。由此推測,皇帝回京的路線應該和五年前一樣,在北部邊疆繞一圈,經過鄂爾多斯高原回鹹陽。殺皇帝只是一個開頭,這以後,蒙恬大軍進京,扶扶蘇為皇帝,斷絕胡亥繼位的可能,方能救民眾於水火。“獨狼”與蒙恬、扶蘇是什麽關系,大家略知一二,但更重要的是他少年老成處亂不驚讓大家覺得堪可委以重任,只有他自己知道:無論生吃了多少眼珠,無論籠絡了多少人心,這一切僅僅醞釀著一個翻天覆地的大玩笑。動用一千人刺殺皇帝,可以說是萬無一失的,但在這之後,扶蘇是先進鹹陽繼位還是先替他爹報仇、六國余孽會不會趁亂而起、秦國會四分五裂還是更加強大……這些,他都沒有把握。他只想把浸漬著自己淚水的土地翻個底朝天。

這一切都瞞著桑夫人。早在打匈奴那年,桑夫人就不知道他在幹什麽了,問他過得怎麽樣,無非聽到一句話:“下棋唄,還能怎麽樣。”實際上不光是現在,從田雨生下來開始,桑夫人就沒有知道過他在想什麽。最讓桑夫人寒心的是,他從來不提自己過世的爹娘,龍卷風那年他八歲了,按說該有記性了,桑夫人有時候簡直懷疑這孩子是不是真正的田雨,說不定從公雞說人話的那天,他就換了魂。她不知道田雨差點在鹹陽買一套房子娶那個下棋的姑娘,也不知道為什麽田雨在她家過了一個年就再也不提起他們,更不知道田雨懷裏有一個小木盒裝著那姑娘的一縷冰涼的頭發。田雨到海邊看她的時候,她還勸田雨用下棋掙的錢娶一房媳婦,田雨面如僵屍地說:“我不成親。”桑夫人想不通,難道給人家當食客就不娶媳婦嗎?她想到田雨的免役期限快到了,又問將軍能不能讓他再免下去,田雨只能捏造一個活得很簡單的自己來騙她,以便城堡裏的招魂曲沒有白唱。他的真話,現在只對小木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