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野物語(第2/15頁)

欲自遠野鄉赴沿海之田濱與吉利吉裏等地,古來即有笛吹嶺之山道。由山口村往六角牛山方向入山,路程最近。然近來穿越此山嶺者必逢山男山女,使人心生畏懼,因此,行人漸疏。爾後,於境木嶺方向另辟蹊徑,並於和山設有驛站。此道雖需多行二裏以上,但現今旅人皆取此道。

遠野鄉至今仍稱豪農為長者。青笹村大字糠前*某長者之女不知被何物莫名擄去,多年不見蹤跡。同村有獵人入山打獵,見一女子,因心生恐懼,欲舉槍射擊,卻聽女子急稱:“這豈非某某大叔?別開槍!”獵人吃驚,仔細一看,認出乃村中長者之女,問道:“為何身在此處?”方知其多年前被某物所擄,現今已成其婦。生下多子,卻被丈夫盡悉吃下。如今孤身一人,恐需終老於此。顧其安危,催促獵人盡速離去,並叮囑務必守密。獵人驚恐萬分,未及問明其住所,便逃之夭夭(*:糠前指糠森之前的村子。糠森與各地之糠冢相同。遠野鄉名為糠森、糠冢之地甚多)。

上鄉村有一民女入山拾栗而未還。家人以為命喪山野,遂以其枕為其替身,舉發喪禮。兩三年過後。某日,同村有獵人進入五葉山腰,於巨巖後洞窟內巧遇該女,二相大驚,問道:“何以身在此山?”女子曰:“入山後被惡人強擄至此,雖欲逃跑返家,但毫無可乘之機。”再問對方何許人也?答:“看來與常人無異,唯身形甚長,眼神稍淩厲而已。雖生數子,皆因形貌不似丈夫,或被食被殺,無一幸免,不知所終。”再問:“果真與我人等無異?”女子答道:“裝束皆為世人之常,僅眼睛顏色略有不同。”其同類四五人一市間*來此一至二回,商談之後便即離去。吃食皆由外攜入,足見彼等亦上街市。言及此,告知丈夫或即將歸來。獵人聞之,甚為驚恐,速速返家。此事距今已有二十余載(*:一市間指遠野地方市集與下一個市集之間的時間。一個月有六次市集,故一市間約為五天)。

本地女子與孩童黃昏外出時常遭遇神隱,此事與外地無異。松崎村寒戶某民家有年輕女子獨留草鞋於梨樹下,神秘失蹤逾三十載。某日,親戚友人於其家中相聚,卻見女子面容老朽,形銷骨損而歸。問道:“如何得以歸來?”女子答:“因思念眾人深切,因此歸來。既已得見,就此告別。”再語畢,復不見蹤跡。猶記當日狂風肆虐。是故遠野鄉人每逢強風颯颯,便雲:“今日風勢強勁,宛如寒戶婆婆即將歸來。”

老人菊池彌之助少時曾以馬匹馱運為業。此人以擅吹笛聞名,每逢連夜趕馬,常吹笛而行。某淡月之夜,欲與眾人穿越境木嶺前往海濱,又取出笛子盡情吹奏。其時恰恰途經名為大谷地之處。該地山谷縱深,白樺茂密。下方之沼澤濕地蘆葦叢生。此時,谷底忽有人高喊“妙哉”,眾人聞之,大驚失色,四散奔逃。

此人曾入深山采菇,並搭建小屋,留宿此間。某夜,自遠處傳來女子之驚叫聲,不覺胸中惴惴不安。及至歸家,方知該夜同一時辰,胞妹已為其子所殺。

十一

此女家中僅有母子二人。唯其子娶妻後,婆媳不睦。兒媳常回娘家,久滯而不還。某日媳婦於家中閑臥至午間時分。其子突然說道:“豈容尬尬繼續活命?今日非殺了她不可。”語畢,取出巨大割草鐮刀,開始磨刀霍霍。看其樣態,似非戲言。老母一一細說分明,頻頻致歉,卻絲毫不為所動。媳婦見狀,亦起身淚眼相勸,仍不改初衷。見母親有遁逃之意,遂緊鎖前後門戶。母曰:“需如廁小解。”其子便自門外持便器入內,命母就地解決。直至向晚,母親死心斷念,蹲於屋內大地爐旁,一味哭泣。子手持已研磨鋒利之大鐮刀,趨近母親,對準左肩揮刀砍下。未料刀鋒陷入爐上火架,未能砍下。此時母親之哭叫聲已為深山中的彌之助於所聽聞。之後,再自右肩砍下,母猶存一息,尚未死絕。村人聞聲而至,相偕制伏其子,並即刻通報交予警方。彼時警官手持警棍之時代。男子被押解而去,其母已血流如注,見狀猶仍替其求情,曰:“我死而無憾,唯請饒恕吾兒孫四郎。”眾人聞之,無不動容。孫四郎於押解途中仍揮舞鐮刀,追殺巡查。故被視為瘋癲,之後獲釋返家。至今猶存命,居於鄉裏。

十二

土淵村山口有老人名喚新田乙藏*,人稱乙爺。年近九十,已病入膏肓,不久人世。乙爺時常叨念自身熟知遠野鄉往昔典故,願於存命中講述與誰人聽。卻因老病而體臭,無人樂意側近聽聞。舉凡各地官吏貴人之傳記、家族世代之興衰、昔日流傳種種歌謠,乃至深山傳說,又或者山人物語等,唯此老者知之最詳(*:乙爺已於明治四十二年初夏病歿,實在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