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乘著自己造的船

九月離開秋天前往冬天,遇見一位有辦法的紳士,並思考航海工程的問題。

九月在落雪聲中醒來,灰夜梟在頭頂上叫著:“呼嗎嚕!呼嗎嚕!”太陽藏在綿長的雲層後,陽光毫不熾烈。一道帶著松林氣息的冷風吹過她的皮膚。

她睜開雙眼——她有眼睛!她有皮膚!她甚至在發抖!九月正躺在一張用雜色毛皮綁在兩根長杆上拼湊成的擔架上,雙手——她有雙手!——整齊地交疊在胸口,頭發則從肩頭往下披到興高采烈的綠袍腰帶上,是熟悉的深棕色,又幹爽又幹凈。她整個人又完好如初了。

而且孤單一人。之前發生的一切重新湧上心頭:睡著的藍獅子、星期六和A到L,一切。還有那場夢,仍緊緊纏住她,像舊衣服似的。

瑪莉,瑪莉,晨鐘響起。

驚恐之下,她探向她的劍——感覺到銅扳手安穩地躺在擔架上,就在她身邊。湯匙也舒舒服服地夾在腰間。不過,星期六送的禮物不見了,遺落在森林裏。九月坐起身來,感到頭重重的,昏昏沉沉。一根樹枝環著她往外伸,看起來,秋天老早過了,樹木黑壓壓、光禿禿的,一切都覆上白雪,將事物原本銳利的邊緣柔化成精巧完美的白色。綠袍趕忙噗噗噗地噴著氣,好把飄落的雪花吹跑。

“看吧,你又復原了,我就說你會的。”檸檬黃坐在稍遠處,仿佛不敢靠太近似的,長著三根指頭的雙手緊緊絞在一起,一副慘兮兮的樣子。她搔搔黃色的長鼻子,把一頂黃色的大帽兜拉到頭上,然後彈了彈手指,一朵金色小火焰便冒出眼前,在雪上飄動。檸檬黃怯怯地從口袋裏撈出一個棉花糖,用拇指甲串起,放在火焰上烤。

“我的朋友呢?”九月質問,也很高興發現自己能出聲了,聲音中氣十足地回蕩在空曠的林間。

“你知道我沒必要把你帶出來的。我大可把你丟在那裏,那樣簡單多了,比大費周章一路穿越冬協把你拖過來要輕松得多。這麽靠近春天!她可不是坐落在正中間!紅金甚至不想來!他可是一直很想旅行的!休耕博士是個懦夫——獅子來時他躲起來了!不過,總之我們會找到他的。我猜他在生你的氣——你在整個……變成樹之前也許至少會獲錄取。而我的婚禮完蛋了,多虧了你啊!”

“你還有明天!還有,不管怎樣,如果這麽麻煩,為什麽你不幹脆長大?這樣跨個三步就可以過來了。”

“這個嘛,”檸檬黃的臉孔漲成深赭色,“我是變大了。可是那不是重點。重點是心懷感謝,以及你要怎麽表達。”

九月咬著牙。她有牙齒,她喜歡這種感覺。“我的朋友呢?”她冷冷地重問一次。

“喔!我怎麽會知道?我們只知道要喂你,然後把你送進森林。沒人告訴我們任何事情,除了‘檸檬黃,混合燒瓶裏的生命給我!’,‘檸檬,烤一塊青春蛋糕給我!’,‘把這些論文改一改!’,‘顧著那個燒杯!’,‘小黃,一份論地精謎語本質的專論!’。我向你發誓,我受夠博士後研究了!”

金黃色的遺跡守護靈用拳頭捶著膝蓋。她說話的聲音愈來愈尖,最後簡直就像水沸騰的茶壺般尖鳴。

“不管怎樣,拷問我也沒用,我就是不知道。不過我已經把你帶到雪地上,而雪是一切事物的起始與終結,大家都知道。我已經把你帶來雪地上,到了這個部門,接著裏頭的職員就會……嗯,他大概會沖你說‘噗嘶’。不過我覺得他們會在‘孤獨監獄’,你知道的,因為獅子通常會把人帶去那兒。那裏很遠,哦,遠得不得了。總之對你沒什麽好的。假釋出獄早在幾年前就失效了,監獄還是由‘非常討厭的人’看守,而你只是個小女孩。”

九月的臉頰發燙。她起身,大步走向檸檬黃,在她身邊蹲下。或許是堿液的沐浴(哦,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真的給了她一劑紅色泡沫般的勇氣,要不然她無法想象自己竟然膽敢噓這個可憐兮兮的守護靈。“我不只是個小女孩。”接著她站直,狠狠地瞪著煉金術士,“我能變得更大,就像你一樣。只是……只是要花比較久的時間。”她轉過身,握緊她的銅扳手,起步跨過水晶般的雪堆,朝一幢夾在兩棵巨大紫杉之間的小屋走去,那只可能是“部門”,至少她希望是,不然她會顯得很蠢。她沒回頭望。

“對不起!”檸檬黃在她身後哭喊著,“真的!煉金術其實很好玩,只要你通過煉金術士……”

九月置之不理,徑自往山坡上走。落雪掩蓋了守護靈的聲音。

她呼出一大口氣。女爵送的可愛黑鞋被融雪給浸濕了。一個討喜的路標從一座雪堆上升起,紅黑相間的文字像是才剛寫上去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