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一張書頁

懷陽關都護府有一處偏屋,傳聞酸秀才紮堆,酸不可聞,盡是些芝麻綠豆大小的官員,文不成武不就,不過都護大人還是經常會出入偏屋,除此之外,這偏屋就極少有人造訪。

與外界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偏屋內並非冷冷清清只有些老學究聚頭唉聲嘆氣,相反,這裏人氣很旺,而且許多張年輕面孔的出現,讓屋子顯得尤為朝氣勃勃。屋內東西兩面墻壁上懸著一幅幅形勢圖,既有北涼三州邊疆地理,也有描繪有北莽姑塞龍腰兩州的地圖,兩面墻壁上的形勢圖所繪版圖內容如出一轍,只是分老舊,東面墻掛舊,西面壁懸新。

屋內兩人一桌對坐,桌邊始終有一人提筆站立靜候,負責記錄一些言語。那些書桌上堆滿了北莽方志和密档,其中許多東西,恐怕連南朝兵部和戶部都沒有。東西墻上之所以分新舊,是屋內一位後輩晚生提出的建議,既然敵軍主帥董卓一直按兵不動,沒有流露出絲毫要大肆調兵遣將的跡象,那麽北涼不妨先從這些年北莽邊軍對涼莽接壤兩州的變動來探究蛛絲馬跡,圈畫出那些在最近幾年內增添兵力的城池軍鎮,以及那些耗費重金開辟出的新驛路,以及著重找出北莽邊境歷年來的演武場地。給出這個建言的年輕人姓郁,聽說先前是個遊手好閑的外地赴涼士子,投靠無門,找不著油水足的官府衙門,才托關系進了這裏,跟姓郁的同時進屋子任職的雜流官吏,還有六七個,既有北涼本地飽讀兵書破天荒沾帶著書卷氣的將種子弟,也有跟郁姓年輕人差不多的根腳,都是些別人撿剩下不要的外鄉士子,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啊。

這屋子年紀大的前輩們,大多是些官場上沒混出頭的失意人,有個共同點,就是脖子硬膝蓋更硬,不懂卑躬屈膝,平日裏最喜歡借酒澆愁,一喝高了自然也就管不住嘴地高談闊論指點江山,然後突然有一天就被拂水房的諜子拎到了邊境上,他們甚至都沒辦法跟家裏人打聲招呼,就此憑空消失。他們起先膽戰心驚,以為是要被那位喜怒無常的褚大魔頭砍腦袋玩耍,後來才知道是幫忙做些剖析戰局的事情,也就逐漸心安下來,只是雖然是成了都護府的客人,是幫都護大人做事,可既沒有官身品秩,也沒有薪水俸祿,不著天不著地,真不算什麽美差,好在他們這些人在官場上早就磨光了雄心壯志,對於屋內枯燥乏味的公事,也都熬得住性子,加上褚祿山褚大人的名頭太駭人,每人都兢兢業業,就怕自個兒哪天讓褚祿山覺得是個不願意任勞任怨官油子,然後就被哢嚓一聲剁掉了腦袋。

時常進出這屋子的外人,都是從拂水房那兒走出的家夥,不斷給屋內眾人送來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有南朝兵部最近升遷情況的文書,戶部有關各地的糧草損耗程度的折子,甚至一些質地不一的紙張上,具體到那一座烽燧哪一條驛路的修繕款項都寫了。而這些拂水房諜子來去匆匆,進入屋子都一言不發,放下档案秘錄就默然離開,始終目不斜視。用屋內暫時主事的洪大人私下說,那可都是殺人不眨眼睡覺不閉眼的狠人。年紀大些的,像洪大人都信奉多做事少說話,最多偶爾感慨幾句,而像那個叫郁得志在內年輕人,則要更加初生牛犢不怕虎,敢在屋內暢所欲言,年輕赴涼士子李豫和父親是陵州縣令的趙纓,兩天前還大吵了一架,就北莽大軍到底是主攻流州還是佯攻流州吵得翻天覆地,連褚大人都給驚動了。

黃昏時分,眼神不濟的洪大人哪怕坐在光線最好的臨窗位置,也開始點燃一盞油燈,然後他扭脖子的時候,聽到一陣習以為常的細碎腳步聲,轉過頭望去,是個臉孔極其年輕稚嫩的拂水房諜子,進入屋子後,把懷中一封東西交給了負責接收物件的王桂芳王大人。洪大人對這些曾經讓他們北涼所有官員感到毛骨悚然的陰影中人,已經不再那般畏懼,倒不是說洪大人膽子肥了,而是畢竟在給都護大人辦差,無異於腦門上貼了張金光閃閃的保命符嘛,有啥好怕的?不過要說洪大人對這些人有好感,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不光是他,屋內大多數人,都不想跟拂水房扯上半顆銅錢的關系。

洪大人無意間發現老友王桂芳等那年輕諜子走出去後,露出一臉小心遮掩的嫌棄和晦氣,用手指捏著那本份東西,迅速放在後生郁得志的書案上。

洪大人站起身,假裝去看墻壁上的地圖,途徑郁得志那張桌子,瞥見那是一張應該是被人隨手扯下的書頁,被鮮血浸透大半,只是血跡已幹。

洪大人無奈搖頭,這些拂水房諜子也忒不講究了,隔三岔五送來的東西,要不就是皺巴巴,跟曾經從水裏拎出過似的,要不就是還能抖摟出砂礫來,今兒這次就更誇張了,還染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