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一張書頁(第2/2頁)

屋外暮色中,那名年紀輕輕的諜子擡起手臂,狠狠擦了一下眼睛,然後走下台階大踏步離去。

諜子看到一位身穿便服的年輕人站在院門口,相互一個打量,諜子的眼神充滿了隱藏極好的戒備,直覺告訴眼前這個家夥如果是敵人,他恐怕只有死路一條。兩人擦身而過,年輕諜子即便明知此人能夠出現在褚大人親自盯著的都護府,那就肯定不會是北莽的密探。可年輕人還是不易察覺地微微彎腰,一只手縮在了袖管中,等到兩人距離拉開,他才如釋重負,發現自己握著匕首的手心滿是汗水。年輕諜子有些好奇,那家夥歲數也不大,為何能讓自己下意識便擺出如臨大敵的架勢?

當徐鳳年悄悄走入屋子,書案靠近屋門的王桂芳擡起眼皮子,只當是又一位拂水房諜子,站起身伸出手。

徐鳳年輕聲問道:“剛才送來的東西在哪裏?”

那個郁得志猛然擡頭,剛要開口說話,就看到這位微服私訪的北涼王微微搖頭,會意的他只是站起身,把那張紙交給徐鳳年。

他正是中原豪閥郁氏長房長孫的郁鸞刀,化名郁得志,在這棟屋子裏打著雜,籍籍無名,整天對著那些方志密档文獻挑挑揀揀,其實郁鸞刀只要想弄個官位,不說別人,深受徐鳳年敬重的涼州刺史胡魁就可以給他一個正四品武將。郁鸞刀遞給徐鳳年的那張紙,是舊南唐前朝文豪劉京生那部著名散文集《小窗閑情》的一頁,在春秋遺老中廣為流傳,但這南唐版珍本的書頁算不得有多值錢,書頁上的文字內容也是膾炙人口,但是書頁後頭加上去的那一行落筆倉促的字,也許不是字字千金,但肯定比落筆之人的那條命,更貴一些。

大戰之前,先死斥候。

但是很多人不清楚一件事,諜子會死在更前。並且只會死得無聲無息,連悲壯都稱不上。

郁鸞刀想開口解釋那些零散晦澀不成文的字,在拂水房獨有密档中應該串聯解釋為什麽。外人不知拂水房有一部極為隱蔽的《解字書》,不同死士諜子對應各自的說文解字,所以哪怕一封機密諜報被北莽截獲,依然是毫無意義。而送出這張書頁的諜子在拂水房代號是二十四,郁鸞刀則需要在案頭那部《解字書》上去翻第二十四篇,就可以得出準確內容。

徐鳳年默不作聲,緊緊握著那張書頁,走到墻下,擡頭看著一幅姑塞州形勢圖。

洪大人一頭霧水,不像是那些行事刻板的拂水房諜子,猜測此人會不會是跟都護府上哪位大人物沾親帶故的將種子弟,否則可走不進這屋子。看情形,被他和王桂芳私下說成“郁郁不得志才應景”的郁得志與此人多半熟識。洪大人扯了扯郁得志的袖子,輕聲說道:“小郁,是你朋友?這可不合規矩呀,若是被都護大人知曉,你我可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郁鸞刀輕聲道:“無妨。”

往常再好說話的洪大人也忍不住急眼了,褚都護訂下的規矩在北涼邊境比天還大,你一個小小士子說無妨就無妨?到時候一屋子人都要被你壞了規矩的郁得志連累慘了!

洪大人正要提醒那年輕人一句該離開屋子了,冷不丁聽見那人碎碎念著,“史家不幸國家幸,國家不興詩家興……”

寒窗苦讀多年的洪大人一下子就聽明白了,這不是舊南唐散文大家劉京生寫在《小窗閑情》裏的段落嘛。

接下來洪大人看到那個年輕人輕輕撫平有些褶皺的書頁,遞還給郁得志。

郁鸞刀接過書頁後,交給洪大人,淡然道:“洪大人,這張書頁可以歸档了。書頁所載文字,下屬已經解字完畢,稍後有勞大人請人送往褚都護書房。”

洪大人接過書頁,驚鴻一瞥,沒什麽深刻印象,只是覺得那些字勾畫生硬,轉折凝滯。

女子耍刀男子繡花一般,真是不堪入目啊。

洪大人沒來由猛然擡頭,瞧見那年輕人面無表情看著自己,讓這位大人頓時悚然。

但是很快年輕人就笑了,輕聲說道:“大人是不是覺得書頁上的字,有些不堪入目?”

被看穿心思的洪大人訕訕一笑,不好應答。

那人也沒有計較什麽,只是略微提高了嗓音,“屋內諸位大人辛苦了。”

說完這句後,洪大人還來不及腹誹什麽,就看到他徑直走向屋門。

洪大人先是看到王桂芳呆若木雞站在門口,之後才看到屋外站著北涼都護褚祿山,騎軍統帥袁左宗,步軍統帥燕文鸞,後邊還有許多人,洪大人已經不敢再看下去了。

如果說這還不算驚世駭俗的話,那麽更加讓洪大人頭皮發麻的是那個年輕人,就那麽跨過門檻,走了出去。

屋外那些在北涼當之無愧最為權勢煊赫的一小撮人,都在給他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