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春風翻過頁頁書(第3/9頁)

徐鳳年提起酒壺後,始終沒有喝酒,“元本溪之所以沒有在這件事情上糾纏不休,很簡單,是由於幾場大戰下來,離陽連戰連敗,趙家老底子的精銳損失慘重,然後突然發現北莽忙於消化南朝,想著幾年後畢其功於一役,這就讓趙惇主政的離陽朝廷得以喘息,一點一點勵精圖治。加上元本溪也不覺得在將來比拼國力底蘊,離陽會輸給北莽,洪嘉北奔就逐漸成為無人問津的一筆爛賬。離陽朝野不敢就此出聲,因為這是以開明大度著稱於世的趙惇,唯一不能觸碰的逆鱗。”

差一點就要摔碗翻臉的燕文鸞皺眉問道:“言下之意,是說那些衣冠北渡,是拖累了北莽?”

燕文鸞迅速搖頭道:“不對!雖然那些春秋遺民的確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北莽的尚武之風,但是對那老婦人來說,接納這些人,利遠大於弊。現在他們打幽州葫蘆口,打涼州虎頭城,就已經證明這一點,他們的攻城方式與中原無異,僅葫蘆口舉例,那先鋒大將種檀打臥弓城和鸞鶴城甚至都有練兵的閑情逸致,打臥弓,只打一面,表面上看去跟孩子過家家鬧著玩差不多,但很快他打鸞鶴,就開始嘗試著圍三闕一,甚至破城之後,對敵對己都殘忍到故意打那入城的巷戰,如今打霞光,北莽步卒更是越發嫻熟,在局部戰場上的傷亡人數驟減。打北涼就已是如此步步為營,以後萬一……萬一北莽真有機會去攻打中原那些城池,除了西蜀和兩遼還可一戰,除此之外,誰守得住?!燕敕王趙炳的大軍?北蠻子假使都打到南疆了,還有意義嗎?就算不提戰場,那個太平令甚至已經準備好如何攻下北涼後,將以最快速度填補上大量精於政事的文官,以此穩固後防,讓北莽騎軍南下沒有後顧之憂,這擱在二十年前,北莽即便敢想,也萬萬做不到!”

徐鳳年笑問道:“老將軍,有沒有想過,當時為什麽徐驍和李義山都完全不反對我去北莽,反而是支持的態度。”

燕文鸞臉色依舊陰沉,但沒了先前半點掩飾都沒有的殺心,輕輕搖頭。

徐鳳年望向窗外開始明朗起來的天色,緩緩放下酒壺,輕聲道:“老將軍,耐心等著吧,我當年獨自一人去北莽,只是在跟某些人傳達一個消息。很冒險是不是?但如果不這麽冒險,如何能讓別人心甘情願冒更大的風險?至於北莽還有誰不忘當年初衷,我不知道,但人數肯定不少。我都不知道,北莽那老嫗和太平令更猜不到。”

燕文鸞呆若木雞。

徐鳳年站起身,低頭看著那張些許酒漬早就不見痕跡的桌面,“也許你會問那些個讀書人能靠得住?”

徐鳳年自顧自笑起來,“前些年,誰敢點頭,我只當是個笑話。但是天底下的讀書人,僅是我們都經歷過的春秋,就有死守襄樊城十年的王明陽,更有自尋死路的張巨鹿啊。”

燕文鸞吐出一口濁氣,苦澀道:“薊州還有個衛敬塘。事實上,春秋之中,這種慷慨赴死的讀書種子,不少。當然我燕文鸞也親手殺了不少。”

徐鳳年走到窗口,“黃三甲曾經說過這天下,肯定是讀得起書識得字的人越來越多,大體上的趨勢,也是不可阻擋的人心不古,世風日下。但是,不是讀過書認識字,就可以成為他黃三甲嘴上的‘讀書人’。”

徐鳳年伸出手掌,慢慢握拳,“懂得越多,握有越多,則敬畏越少,人之常情。幾年前那個沒重新練刀習武的世子殿下,敢對天人不敬?”

“心猿意馬,心猿意馬……道教有‘心猿不定,意馬四馳’的警示,佛家也有‘制禦其心,調伏猿馬’的說法,但是具體怎麽做,都太籠統飄渺了,讀書識字一直都是奢侈的尋常老百姓,做不來。儒家就很簡單明了,一個字,禮。禮既是框架,其實更是一只牢籠。老百姓不懂,沒關系,我們訂立很細的規矩,你們跟著做便是。我想儒家能夠在諸子百家中脫穎而出,最終一枝獨秀力壓別家,這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當然,是個人都喜歡無拘無束,自由是天性,在這種幾乎不可調和的沖突矛盾下,儒家又跟人性本惡的墨家產生巨大分歧,儒家聖人早早提出了人性本善,後世賢人不斷用各種手段潛移默化,比如那蒙童稚兒捧起書本後,就都要死記硬背否則會挨板子的‘三百千’,說到底,這就是教化之功。而有趣的是,道教聖人又跑出來打岔了,說要‘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誰對誰錯?也許沒有對錯。”

“黃三甲覆滅春秋,所做之事,只不過是給天下人一個更早擁有叫做‘自由’的選擇機會。而張巨鹿這個做了整整二十年離陽縫補匠的讀書人,則是用自己的死,為這種他‘背著’趙家去推波助瀾的後世‘自由’,提前縫補了一條框架,也許他張巨鹿根本是徒勞,毫無意義,但既然能想到也能做到,那就去做,這就是張巨鹿。我徐鳳年做不到,你燕文鸞做不到,那些永徽之春的名臣做不到,甚至連坦坦翁和齊陽龍也一樣做不到,事實上除了他這個碧眼兒,沒人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