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九章 公子黃花,江湖依舊(第2/5頁)

就在所有人都靜聽下文的時候,這位位高權重的掌印太監卻已經漸漸壓抑聲音,細微若蚊蠅顫翅,以至於讓人分辨不清老人到底有沒有自言自語。

老人當然在說話,有些話爛在肚子裏大半輩子了,不吐不快,可當那些言語悠悠然爬到嘴邊,就又像吝嗇的老酒鬼,拎出一壇珍藏數十年的老酒,只願獨飲了,最好是旁人能看不能喝,只能看著我一人喝。

老人其實在說一樁無足輕重的小事,老人也不知道為何經歷了那麽多人生起伏,先是家族淪落,接下來更是國破山河碎,之後便是在那座天底下最大的宅子裏勾心鬥角,這輩子見過了無數意氣風發的將相公卿,見過了許多蕩氣回腸的梟雄英雄、可敬人可憐人,遇過許多能夠讓人事後想起也汗流浹背的陰謀詭計,可是真正在遲暮之年惺惺念念掛在心頭的事情,竟然都是些年輕時候早早一笑置之的雞毛蒜皮。老人的模糊視野所及,是一個也許在涼州地方縣志上也籍籍無名的小渡口,但正是在那裏,當時還年輕的北漢劉姓讀書人,也是這般初秋時節,渡口無舟,為了過河,就只能由著河邊村人背負過河,既有體格健碩肌膚黝黑的青壯,也有上了歲數的老漢老嫗,絕多達數都上半身赤條條,甚至連中年婆姨也不例外,就那麽光著大半身子,胸口沉甸甸的,就像墜著兩粒天底下最飽滿的稻谷,以至於初見這一幕景象的幾位北漢遊學士子,幾乎所有人都有些臉紅,倒是那些做渡口營生的村民,無論男女無論年歲,都樂得不行,而那其中,他一眼就看到了一位黃花一般的少女,與別人不同,她身上穿了件縫補厲害的單薄衣裳,也許她算不得姿色出眾,可是在那群粗鄙的村民當中,她便顯得十分不一樣,在之後漫長的宮廷歲月裏,老人只有兩次感受到如此強烈的突兀感,一次是當今太後趙稚在她還是離陽皇後的時候,厲色斥責公認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還有一次,則是遙遙看著那位以異姓藩王身份頂著大柱國頭銜的人屠徐驍,在入京參加朝會的退朝時分,群臣退散如同滿塘鯉魚,唯有徐驍始終像是一人獨行。

老人收起思緒,眼神安詳,遠遠望去。

當年在那裏,還記得他羞赧地挑中那名黃花少女背自己過河,兩名結伴遊學的同鄉士子都默契地揀選了兩位中年婦人,到了龍駒河中段的時候,他還親眼看到那個平日裏求學最為嚴謹刻板的家夥,偷偷摸摸捏著那婦人的豐滿微黑胸脯,他同窗好友臉上的那種滿足神情,如同進士及第。而另外一位同窗雖然平日裏膽大包天,在那會兒反倒縮手縮腳,倒是背她的婦人爽朗笑著,騰出一只手來抓住他的手掌,啪啦一下往自己胸口上按去,然後用濃重的西北地方鄉音說了句,摸一下不收錢,可要想摸個夠,只要五文錢。

唯獨他始終規規矩矩,既是讀聖賢書之人的禮數約束,內心也有幾分不忍,更是趴在她纖細的腰肢後背上,生怕自己一個嚇著她,結果她一個身形不穩,兩人就真要變成同命鴛鴦做一雙水鬼了。

背過河後,他也想與兩位同窗一樣多給幾文錢,只是她不要,低下的眼眉,輕撚著衣角,羞羞怯怯。

那次相遇與相別,就再無相聚了。

也許他對她的念念不忘,不是真的有多喜歡她,而是懷念那個仍是讀書人的自己罷了。

但也許,那個年輕劉姓讀書人,的的確確始終喜歡她,說不出清淺,說不出多少,而且也不用去思量到底有多喜歡。

老人突然沒來由湧起一股沖勁,擡頭看了眼天色,轉身沉聲笑道:“咱家要去渡口那邊瞧上一眼,宋公公,馬公公,你們二位就不用跟著了,咱家去去就回,盡量爭取不要摸黑回驛館。”

坐在年輕宦官後背上的那位蟒袍太監立即站起身,善解人意道:“既然都到這兒了,也就是一口氣的事情,抹黑返回又何妨,反正都不耽誤正事。”

另外那位最為身材高大的馬公公也笑著附和道:“能夠陪著劉公公舊地重遊的機會,這輩子恐怕也就這一遭,這點路程算不得什麽勞累,這趟咱們三人為天家辦事,可是好幾千裏都走下來了。”

劉公公笑著點頭,愈發神態慈祥。印綬監雖說在離陽皇宮十二監四司八局裏,算不得太過顯赫的衙門,比起宋堂祿掌印的司禮監更是不可同日而語,但是也不容小覷,畢竟手裏幫著一國之君看管著那些鐵券誥敕貼黃印信,在太安城的時候,印綬監也絕不是眼下這種和和氣氣的氛圍,應該是這趟出使西北,給三位印綬監大佬帶來巨大的壓力,真正變成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先前的蠅營狗苟自然而然就暫且擱置起來。

老話說望山跑死馬,真是不假,當時劉公公遙遙指向依稀可見的小渡口,仍是讓印綬監一行人走得筋疲力盡,就連劉公公都不得不跟兩位汗流浹背的蟒服同僚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