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羅 五

  那形體仿佛是剛從河絡神祗的砧錘之間鍛造出來,鋼甲間裸露的肌體泛著銅的光澤,夜雨拍打在他身上,騰起金紅的水汽。烏黑濃密的額發中每流淌下一道汗水,都如滾沸的巖漿般灼熱明亮。他奔跑著,對人類而言是齊胸的河水,剛沒到他的膝上。每一次擡起腳來,河面便激蕩著降下數寸。雕飾華麗的橋梁在他的肋上撞成碎片。並沒有什麽鼙鼓,是他的步伐使大地顫抖,他的巨劍與甲胄隨著步伐鏗鏘拍擊,有如數百名戰士同聲用長矛敲打盾牌。所有分散在雷州大地上的他的同族,沒有一個能高過他的腋下。

  在瀚州腹地以外,誰也不曾見過如此魁偉的誇父武士。他奔跑著,阻攔在面前的一切都顫抖著崩毀。

  沒有一個人想到逃走,如同誰也無法從山脈、海洋或天空面前逃開。鋼刀一柄接著一柄紛紛跌落在地,刀刃上還糾纏著凝滯的血痕。在這個十八尺高的巨人面前,人類的武器顯得那樣細弱可笑。

  隨著誇父的腳步,河水的潮湧越來越高,越來越急,終於颯然湧進了水榭,地面震動得令人站立不穩,如同有一支所向披靡的大軍正呼嘯著向他們沖撞過來。季昶卻沒有閉上雙眼,也不再哭泣。他怔怔地看著那個龐大的影子飛快地遮了過來,仿佛暗月吞噬明月,滿城火光一瞬間盡被隔絕在外,水榭內陷入黑暗。

  驟然,一切都靜止了。有如千軍萬馬的腳步轟鳴、海潮一樣的人聲呼喊,刹那間全都消失殆盡,若不是四處的火焰還在畢畢剝剝地燃燒著,幾乎要令人疑心自己是聾了。潮湧逐漸平息,卻不曾退去,蕩漾的余波拍打著他們的軍靴。

  誇父以一種驚人的敏捷收住腳步,在水榭外的河道裏站定了。他身後數百人的軍隊滿懷敬畏似地在十多尺外整齊停步,松明的光焰全被巨人的身體遮沒,一絲也透不進來。少年們站在黑影中,只能看見他粗如梁柱的腿,褲子是整幅犀牛皮拼接縫制,腰間懸垂的精鋼巨劍有一人多高。大如重盾的護膝用兩寸寬的狴獠皮帶子捆綁在膝頭,模糊扭曲地映出少年們的臉孔。如死的沉寂中,他們腳下的水面開始再次緩慢而顯著地上漲,水裏開始有隱約的赭石色細流擴散,很快漲到了小腿高。季昶撲了出去,拉起茫然無知跌坐在地的女孩,退回到人群中。湯乾自猛地揚起頭,眉鋒微蹙,卻不肯再退後一步。季昶和女孩就在他的身後,活著的十來個人中間,也只有他的手裏還握著佩刀。

  誇父低下身子,單膝跪在了水榭前的河水裏,整個人仍有一層樓那麽高。水榭微微搖撼著,巨人身邊的河水裏,赭石色的細流急速擴散成一大蓬鮮明的紅,從水底翻了上來。原本看似赤褐的脛甲上,竟漸漸洗出蒼青的光澤,那些斑駁紅黑的顏色,原來都是幹固的血。究竟要榨凈多少人的鮮血,才夠浸染出這巨人遍身的紅?

  誇父俯首注視著他們。他的臉孔與身材相比顯得狹窄嚴峻,純黑的眼珠有茶盞大小,像是注滿了釅墨,飽含著猛獸般明凈、犀利而暴烈的神情。除了他們的同族以外,那樣的眼神無人敢於直視相對。那是繼承自遠古先祖的血脈與精魂,如同荒原深處羯鼓的回響。

  “緹蘭……”黑暗中,有個嘶啞的聲音在低聲呼喚。“緹蘭啊。”

  腕上的銀鈴錚錚一響。被季昶抱在懷中的女孩如小獸般警覺地擡起頭來,猜量著聲音的來源。

  少年們循聲望去,這才發覺誇父的左肩上原來還坐著一個人。逆著光看去,那個瘦小枯槁的身體坐在斜飛如屋角的巨鎧上,安靜、不起眼,只像一枚浮凸的吞獸環。

  會是河絡嗎?每個少年的心裏,都在這樣暗暗揣測。

  小女孩兒跳了起來,甩脫季昶的手,沖出人群朝前奔去,一面尖聲哭喊道:“舅舅!媽媽快要死了,救她呀,救她呀!”

  “殿下,殿下!”旁邊早有注輦軍士踏水沖了上來,攔腰抱住了女孩兒。女孩兒小小的手腳竭力踢蹬著,懷裏的錦繡繈褓幾乎要飛出去。

  “緹蘭!不可造次!”那個聲音嚴厲地責備道,“現下你懷裏抱著的,已經是我們注輦的王太子了。”

  名叫緹蘭的女孩兒忽然摟緊了啼哭的嬰兒,不再掙紮了。

  “羯蘭哥哥……是死了麽?”

  緹蘭向虛空中揚著頭,卻沒有得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