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羅 五(第2/3頁)

  過了片刻,誇父肩上的黑影仿佛嘆了口氣,本來嘶啞的聲音頓時更加疲重。“舅舅沒能救下你媽媽……零迦她,也已經不在了。”

  緹蘭整個人忽然毫無生氣地軟了下去,沉甸甸的長發波浪般頹然垂落水面,若不是還有喘息,湯乾自幾乎會認為掛在兵士的手臂上的只是一件華麗的空蕩蕩的小衣裳,綴著銀鈴,在一片昏暗裏發出兩聲清冷的碎響。

  “戈烏圖。”黑影說著,做了個手勢。

  誇父武士應聲將手伸進水榭裏,比槍杆還粗的手指戳了戳那個抱著緹蘭的軍士,軍士便恭謹地將緹蘭連同嬰孩一起交了出去。誇父兩尺多長的巨大手掌輕輕收攏,怕把緹蘭捏碎似地單手握著她的腰,將她提起,送到了自己的左肩上,黑影的身邊。

  黑影將緹蘭攬在身畔,向著下面遙遙說道:“這位是大徵的昶王殿下吧。”

  季昶愣怔地仰頭看著眼前的誇父武士,仍是一時說不出話,也不知道行禮。

  黑影低啞地笑了,道:“吾國照拂不周,今夜讓您受了驚嚇,實在慚愧。王城內的肮臟東西,三兩日怕是不能清理幹凈,不免沖犯了殿下,不如另撥一所宅邸,請您移駕小住?”

  季昶眨了眨眼,不知如何應對,臉上騰地紅了起來。連那誇父巖石鑿刻一般的唇上,亦泛出了笑影。

  湯乾自踏前一步,在淺淺的水裏單膝跪下,用注輦話朗聲答道:“蒙英迦大君厚意,不勝惶恐。昶王殿下的隨扈羽林軍在港口近旁紮了營,末將正預備護送殿下往大營去。”

  誇父肩上的黑影稍稍一怔,想不到會被一個素未謀面的少年辨認出身份似的,語氣裏露出一點笑意,“那麽,便留幾個人護送殿下到港口罷。您此來注輦,真是帶了一位良將。”他對呆立原地的十一歲男孩兒點了點頭,又喚那誇父武士的名字:“戈烏圖,走吧。”

  巨人站起身來,淋淋漓漓帶起瓢潑大雨般的河水,轉身便大踏步走了,步履動地。血紅的火光失了屏障,驟然傾瀉而入,少年們被刺得幾乎睜不開眼。數百注輦軍士尾隨誇父而去,只留了約三十名在原地,預備護送他們往港口去。那些軍士腰巾末端都繡了逢南五郡的靛青色犬牙徽記,短刀柄上也纏著靛青的粗綢子,絡了金線,確是英迦大君的貼身親隨。

  誇父轉身的那一瞬間,連綿的火光簇擁下,湯乾自看清了那個黑影的模樣。那想必曾是一名頗英俊的青年,如今卻枯瘦成病,容貌損毀,獨剩下一對注輦人獨有的濃麗深沉眼眸,烽火亂軍裏仍有明晰的神光。松綠掐金的袍子底下,一雙腿軟綿綿地耷拉著,鞋底雪白,竟是從來未曾下地行走的樣子。據說英迦大君十七歲上在逢南狩獵時,坐騎踏到了毒蛇,受驚人立,將大君摔下馬去,此後便不能再行走,果然是真的。

  天穹猩紅,朝著畢缽羅城垂籠下來,夜風裏有濃厚血氣緩滯流動。雨水拍打著王城墻檁殘燼,激起微溫的焦臭煙氣,四顧滿目淒涼。屍體在水面蕩漾旋流,浮白僵死的手輕輕撞擊著宮殿的石礎。

  注輦人的大隊已去得遠了,季昶依然佇立在原地,久久地靜默著,臉上泛著潮紅。

  “殿下?”湯乾自低下身子,將他一把抱了起來。“您怎麽了?”

  季昶轉過眼來看他,湯乾自一時竟被那秀麗丹鳳眼裏的神情駭住了。十一歲男孩那淺茶色的瞳仁變成了深郁的黑,有如暴雨前沉潛浩大的雲渦,凜冽蛇行的電光,在其中奔竄隱現。

  “震初,我不要習武了。”季昶抱著他的頸子低聲說。“從前我總以為要做英雄須得有一身勇武膽氣,戰功出眾,就像演義裏說的羽烈王一樣。可是震初,你看那個人,他沒有武藝、沒有戰功,連行走都不能,單只要開口說一句話,就能讓那樣雄悍的誇父俯首聽命。他身上有種東西……我就想要那種東西!有了它,生殺予奪,令出即行,誰也不敢再欺侮我,天下萬事都遂我的心意。”原本甜稚的聲音繃緊了,埋在他的肩上低喑地、一字一句地說,“總有一天,這九州十國的人都要知道我褚季昶。”

  兩國軍士在他們身邊齊整行進著,誰也沒有聽見那孩子的話。

  據後世史書記載,那一夜,注輦王鈞梁的一名隨臣起心反亂,乘著鈞梁王宴請英迦大君的時機,在席間欲行弑逆,王妃零迦與王太子羯蘭先後以身阻攔,母子相抱而死。英迦大君的親隨衛兵奮起擊殺反賊,然而鈞梁王身受重傷,不能視事,太子亦已暴斃,只得暫由英迦大君攝政。零迦王妃遺下的公主緹蘭當年不足六歲,幼子索蘭出生方才三月,均由英迦大君撫養,索蘭另立為王太子。宮人內臣與王城衛兵,牽扯入罪者不下三百之數。既是叛臣作亂,為何王城衛士與英迦大君的親衛竟夜鏖戰於宴殿風台之下,為何大君的親隨誇父會暴起闖入王城內城,這些關竅枝節,自那之後也都是無從追考的了。適值夏末,尚有溽熱之氣,腐食的青翎獵梟晝夜翔集於王城之上,半月不散,因得名“盤梟之變”。鈞梁王這一傷,延宕了三十余年,直到他崩殂的那一日,始終沒有痊愈。英迦大君的攝政,亦就此持續了三十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