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羅 八

  外頭天已黑透了。雨季剛剛過去,自帕帕爾河向東北十多裏,綿延不絕的皆是燈火,偶爾有一屑亮光順水流動,是尖頭小舟上顫巍巍墜著的風燈。白日的塵囂都帖服下去,懸台上花木芬芳涼寂,他們在一瀑九重葛旁並肩坐著,腿腳垂在欄杆外。劃船叫賣飴糖果子的聲音悠揚地浮了上來,海天深處漁火漂遊。

  “你看見的星星是什麽樣子?月亮呢?是明月還是暗月?”晚風浩浩從海上湧來,緹蘭擠在他們當中,及腰的長發和素白緞帶四下亂舞,一縷縷攜著薔薇香,酥癢地拂過少年們的臉頰。

  湯乾自頗有些為難,經不起再三追問,只得說了實話:“殿下,今兒是陰天。”

  緹蘭一下子靜下來,滿臉掃興。過了片刻,才老實抱著自己的腿,將下巴擱在了膝上,悶聲說:“這樣也好。那些宮人怕我生氣,哪怕是陰天,也能睜著眼說瞎話,青栩星如何如何、印池星如何如何。我只是瞎,可不傻,只要白天走到太陽地裏,不就知道是晴是陰了?你沒騙我,你和弓葉一樣好。”

  湯乾自只是笑了笑,緹蘭卻又像只雀兒般喋喋不休起來:“對了,你們的國家在哪兒?”

  少年輕聲說:“在那兒……風吹過來的那個方向,海的另一邊。”

  女孩兒擡手,迎著風指向天際,“那邊?滁潦海中央有座島,你們去過麽?”

  “閔鐘山嗎?我們來的路上在那兒泊船祭了龍尾神。”

  緹蘭又問:“閔鐘山又有多遠?”

  湯乾自回想片刻,說:“滿帆的風趕著船走,也總要十天吧。”

  女孩兒不說話了,垂下的小臉半晌才又擡起來。“我從來沒去過那麽遠的地方,沒有人領著,我哪兒也去不了。”她嘆了口氣,忽然想起身邊的男孩兒已沉默了許久,於是用手肘捅捅他:“喂,聽故事聽傻了?啞巴奴隸我可不要的。”

  季昶不理睬她,靜默地俯瞰著腳下大半座畢缽羅城。正是晚炊時分,每一方細小昏黃的窗內,都藏著一戶人家,老的小的聚在一處,熱鬧關在了裏邊,外頭只剩下孤冷靛青的夜色。他的臉色漸漸黯淡下去,眼裏卻有了流轉的光。

  緹蘭覺得了季昶身上傳來的輕微戰栗,奇道:“咦?你怎麽了?”一面就伸手出去,不由分說找著了他的臉,纖柔手指撫摸下去,竟觸到了一手冷滑的淚。她慌了手腳,捧著他的臉,急急說道:“噯,你別哭啊。我又不是真要你當奴隸,你們救過我,我不會讓你們被依施闥爾折騰的。”

  季昶扭頭躲開她的手,自己用袖子胡亂兇狠地擦著臉,粗聲說:“你真吵。”然而淚水再止不住了。

  “那你就別哭啊。”緹蘭嘟著嘴,執拗地把比她高一個頭的男孩兒約束在自己的兩臂之間,聲音卻也開始發顫。

  另有一只暖熱的手落到了季昶背上,他擡頭看去,是湯乾自。依然是沉靜無波的眼神,仿佛在說,你難過,我是明白的。

  男孩兒的心像是一尊幽深的青銅鼎爐,吞下了所有無法消融的委屈與絕望。他始終幼稚地相信著,只要隱忍密閉不去觸動,它們便會熄滅下去,永不復燃。可是他錯了。家已亡,國亦將破,這消息如一點火花投入寧靜的死灰之中,竟如此猛烈地燃燒起來,積郁日久的苦痛化為無數毒烈火舌,從內裏舔舐著他那層薄而脆的殼子。他苦苦煎熬著,不願露出絲毫軟弱的跡象。妒忌、羞辱、渴望與仇恨,他心上蒙著的那層繭殼什麽都能抵擋,卻經不起那些溫柔手指的輕輕一觸。男孩兒終於不能再忍耐下去,猛地痛哭出聲。胸口霍然撕裂,柔軟易傷的血肉都袒露在外,而後碎為齏粉,被淚水沖刷出去。

  緹蘭抱著他的頸子,嚇得也抽泣起來,遮在眼上的緞帶都沁濕了,依稀透出底下閉合著的烏濃眼睫。

  血總會流盡的,而後只剩下淚水。季昶自己知道,等那些鹹澀的淚也流盡之後,他的繭殼會重新彌合起來,比原先更加堅厚,至於內裏那些斑駁的傷口,亦只有身邊這兩個人能夠窺見。從那一夜起,他的童年是真的完結了。

  少年無聲嘆息,將兩個哭成一團的孩子輕輕攬進懷裏,仿佛是另一重黑暗溫暖的夜色,把他們妥帖地包裹起來,隔絕了一切被窺探與被傷害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