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羅 七

  團龍紋的柘榴紅錦緞外袍剛剛披上季昶的右肩,寢房的門便被人轟然撞開,侍女驚得雙手一松,袍子又颯地落到了地上。

  她認得那個長驅而入的人,是季昶的隨扈將軍,姓湯,年紀極輕,平日態度安寧文雅,全然沒有武人的氣魄。然而這時候她卻忽然覺得了本能的畏懼,他不再是她認得的那個和氣的少年了。

  他掃了她一眼。

  侍女瑟縮了一下,連掉落在地的衣袍也不收揀,便匆匆退了出去,視線始終低垂著,不敢再觸及這個少年分毫。

  “震初?”季昶困惑地擰起眉頭看他,一面自己彎腰去拾起外袍穿上。

  湯乾自唇舌幹澀得發不出聲音,只是默默從懷裏掏出個小東西遞了過去。那是一道二指寬的綿紙卷,被胡亂地攥成了一團。

  紙卷幾乎才展開一半,十三歲的半大男孩兒便驟然緊緊閉合了雙眼,被那些字灼疼了似地,過了好一會兒,才能再讀下去。

  寢房裏充塞著沉重的靜寂。“這消息確實麽?”過了好一會,季昶終於開聲問道。他的聲音虛無而零落。

  湯乾自艱難說道:“這是今天下午入港的商船捎來的消息,他們剛從雲墨鎮回來。”

  季昶重又垂下眼去看手裏的紙條。

  “父皇死了。城破,宗室盡沒……‘宗室盡沒’算是什麽意思?那七萬羽林軍、十二萬近畿營是幹什麽用的……難道連母親和牡丹姐姐兩個人都沒法保全嗎?!”季昶喃喃說到後來,聲音越發嘶啞刺耳。“仲旭他突圍出去,領了多少兵馬?三萬?四萬?能打仗的,他一個不剩全都帶走,他自己的娘去年病死了,卻把我的娘和牡丹姐姐拋在宮裏等死!”

  他猛然發起狠來,拼盡全身氣力將紙條往面前一摜。

  湯乾自並非沒有料到季昶的反應,卻仍是無從應對,只得上前一步,緊緊按住了男孩兒單薄的肩。

  聶妃臥病多年,季昶小小年紀已知道避讓順服、察言觀色,在宮中並不比一只貓更醒目。他的同母姊姊,乳名“牡丹”的鄢陵帝姬還稍得父親帝修的青眼,也虧得有她,季昶才免受不少難堪與欺侮。他自天啟起程前來西陸時,一切安排皆是潦草匆促,鄢陵帝姬遠嫁瀾州,臨行前竟來不及趕回帝都見他一面。

  這是世上僅有的兩個疼惜他保護他的親人了。變亂的狂瀾滅頂而來,仲旭拔劍入陣,英迦大君擁兵覆國,哪怕一個窮苦的十三歲少年,也會牽著母親與姊姊逃難去罷?然而,他誰也不是,他只是褚季昶。連手裏這僅有的五千兵馬也來不及調遣,只能在這個遙遠可厭的異國,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與姊姊流血、呼喊、死去。他褚季昶,本事僅止於此。

  季昶靜了下來,兩眼直勾勾追著自己方才擲出去的紙條。

  紙條是輕軟的,一脫手便沒了勁,蟬翼般在空中緩緩飄蕩了半刻,才無聲無息地落到地上。那些霍然爆發的憤懣與言語,仿佛都被這房間無聲地吞吃下去,不留一點余燼與回響。

  “殿下……”湯乾自斟酌著字句,安慰道:“鄢陵帝姬已然下嫁張英年,此時應在封地夏宮消夏,不在天啟城中。”

  季昶沒有答他,又過了好一會才擡起頭來。“——那母親呢?”

  湯乾自被季昶凝視著,一時語塞。那男孩兒的眼裏沒有淚,黑白分明的,都是無從撫慰的絕望。

  門上響起了輕叩,那注輦侍女不敢進房,只隔著門扇說道:“殿下,今日是十五,這會您該去向陛下問安了。”

  季昶眼裏霍然又燃起了怒意,轉頭剛要開口,湯乾自搶先答應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季昶掙開了湯乾自,扯下身上的紅團龍袍子摔到地上,昂頭瞪視:“震初,你是什麽意思?父皇崩殂,大徵國殤,難道你還要我穿著一身紅,去叩拜注輦人那個半死不活的國王?”

  “殿下!”湯乾自放低聲音,責備似地說道:“皇上崩殂的消息最快也要到明日午後才能正式呈遞到宮中,您今日又如何能夠知曉?難道告訴他們,是您的羽林軍從民間買到的秘報?咱們與商團的來往,難道是能讓注輦人知道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