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羅 八(第2/3頁)

  孩子們哭得疲累了,相繼倒在少年的膝上沉沉睡去,呼吸甜柔勻凈。少年獨坐於港都輝煌而清冷的廣闊燈海之上,海風輕緩撥弄他的頭發。

  他這幾年一向睡得極少。最初是恐怕派出去護衛商團的兄弟們夜半出了岔子,一時指揮無當,便要牽連季昶與全營五千人,總是徹夜警醒著。這習慣養到後來,幹脆養成了病。每夜不在宮中,就在大營,也有時是在那兩個由海盜手中並吞來的據點內,一盞枯燈,半枕兵書,非要到東方熹微才能入眠。十七歲的人,鬢邊新生的發根都是灰的了。

  漸漸到了更深露重的時辰,長風破開濃雲,自半空的高台上仰望,那密如銀砂的星辰仿佛要落入人的眼中來。

  少年聽得膝上銀鈴一陣急促振響,剛低頭去看,緹蘭小小身形猛然從睡夢裏跳了起來,像是受了巨大的驚嚇。湯乾自防著她慌亂中跌落懸台,連忙捉住她的手,問道:“殿下,您怎麽了?”

  季昶也被鬧醒了,惺忪坐起。

  緹蘭兩手摸著了少年的衣襟,便牢牢抓住,喘息著說道:“海裏有好多怪物,把船掀翻了……他,他掉進海裏去了!”

  “誰?”湯乾自怔了怔,旋即明白她說的是季昶。見她臉色還是慘白的,唇角不禁浮上了笑,畢竟是孩子,思慮這樣清淺,剛聽旁人說了航海,連夢裏也是海了。

  “他到哪兒都有我跟著,不會出事的。”他替她理了理衣襟,含笑說。

  緹蘭卻還是一味搖頭,驚魂未定的模樣:“可是你不在那船上……他旁邊還有好些人,我看不見他們的臉。”她怯怯扯著季昶的手說,“真嚇人啊,你以後別搭海船了吧。”

  “我將來總是要回東陸的。”季昶低聲道。

  她搖著季昶的手:“那就別回去啊!”

  季昶勉強笑了笑:“別鬧了,你怎麽知道掉進海裏的就是我?你根本沒見過我的臉。”

  小女孩不知為何憤怒起來,摔開他的手,尖聲嚷道:“我就是知道!”

  湯乾自與季昶一時都驚住了。季昶伸手去拉她,她卻掙脫了,跌跌撞撞向後退。盲孩子的動作笨拙可憐,又那樣倔強猛烈,被什麽東西一絆,撲到薔薇架下,幾乎跌倒。

  湯乾自跳起來去扶她。緹蘭卻自己抱住秋千的繩索,支撐著重新站起身來,不知是費了多大的氣力,飽實溫潤的唇都抿成一線。腕間堆疊的銀絲釧子與細韌薔薇花枝糾纏在一處,解脫不開,就用另一手去拽,花刺兒的小獠牙咬進肌膚裏,她還是賭著一口氣,使勁撕扯。忽然,她短促尖叫一聲,覺得自己被人從背後一把拎了起來。那是雙溫熱的手,並不特別強健,可是已經有了成年男子的氣力。

  那雙手把緹蘭安置在什麽地方坐下,微涼的夜風撲面而來,她整個人竟也跟著輕輕擺蕩起來,她想了想,明白自己正坐在秋千上。

  她的釧子是一道兩尺多長的纖細銀絲,上邊細細密密綴滿了銀鈴,柔順地繞著手腕一直盤上去,又轉回來,頭尾扣在一處。那個人在她面前跪下,捧過她的手,指尖順著釧子的紋理一圈圈慢條斯理走上去,始終留心著不讓纏絞的花枝刺痛她。那是種細致寬忍的慢,教人不由得松一口氣,安下心來。

  “疼嗎?”他問,聲氣間是一付慣於照顧孩童的模樣。

  緹蘭搖頭。

  她記得他的聲音。盤梟之變那一夜,就是這個清澄穩健的聲音,讓她恍然覺得,只要他還活著,她就還能活下去。

  他冒著箭雨將她扯入屏風之後的時侯,她覺出他冰冷的手上傳來輕微而不可遏止的戰栗。他並非天生膽氣豪勇,只是有數十人還聽從著他的號令,而像他這樣的人,既然做了別人的依靠,就再沒有畏懼的權力了。這層道理是她多年以後才明白的。她不懂他們的言語,可她忘不了那些簡短有力宛在耳畔的句子,在她往後無光的世界裏,是手邊唯一堅實的支撐。

  終於湯乾自找到了扣鎖,替她把釧子層層解開,精心抽去薔薇枝子,又要重新將釧子戴上。

  緹蘭把手抽回來,藏到背後,伸出另一只手,道:“這也幫我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