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羅 十一

  澄藍天色轉為黯青,幽涼晚風穿過巷道,卷來外頭隱約的人聲。歡騰了一天的城市在黃昏中奇異地沉默下來。

  “殿下……殿下!”湯乾自抵著緹蘭的兩肩,把她像一件長袍子似地釘在墻上。輕盈得沒有重量,也絕無支撐,仿佛只要他一松手,她整個人就會落到地面上,疊成一堆衣料。

  緹蘭並沒有昏厥過去,她始終清醒,眼睛黑洞洞朝天仰著,像兩口無限深闇的井。

  “殿下,您聽得見我嗎?”他握著緹蘭的手臂,輕輕搖撼。“您聽我說,那都是戲,都是假的。”

  “不是的,震初。”少女垂下一雙盲了的眼睛來看他,狂亂鬈發蓋了滿臉,“那天,我看見了。”

  青年將軍茶色的瞳仁驟然收縮:“你看見……”

  緹蘭微不可聞地說:“看見了。”

  嘆息般輕細的三個字,合著街市深處傳來的不祥鼓聲,在湯乾自心底深處震響。

  女孩兒站在一片虛空的黑暗之中,但她並不恐懼。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她所能見到的就只有這樣沒有光、也沒有色彩的世界。有時候,在睡夢中,會有一些紛亂的光從眼前流過,它們有著各各不同的溫度與氣味,她猜想,那就是她未曾見過的所謂“顏色”。

  但是那天的夢令她害怕。有一片顏色,從黑暗深處蜿蜒地向她流過來,熾烈濃郁,帶著溫熱的鐵腥氣,像個不懷好意的活物。但是流到半路上,它就漸漸冷了,枯幹了。唯有一只垂死的觸角碰到了她的裙裾,於是那顏色又飛快地、一絲一縷地攀了上來。她後退,卻始終退不出那片顏色的糾纏。

  她看見一個美麗的女人,跌坐在那片濃稠的色彩中,頭發像最上等的絲緞一般飛舞著,徒勞地向空中伸著手。

  “王啊,吾王!零迦何以如此觸怒了您?即使為您生育了那樣可愛的三個孩子,也不能贖回零迦的罪嗎?”

  於是女孩兒在睡夢中恐懼地蜷縮起來。她聽出那個美麗的女人是她的母親。她想要醒來,但是這個夢牢牢鎖住了她,不肯釋放。

  有個男人向她的母親走過去,於是那顏色也爬上了他的衣裾。女孩兒沒有見過任何人的臉孔,但她知道那是她的父王。那常常擁抱著她和母親的手臂,此時只是緊緊抱著他自己,仿佛不勝寒冷的樣子。

  英迦舅舅和太子哥哥憤怒的言語,混雜著鋼鐵交擊的動靜,在黑暗中回響。父王俯瞰著母親,神情既冷漠,又畏懦。他甚至不能夠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轉開頭,對著虛空裏的不知什麽人說:“去把緹蘭和索蘭找出來——不留活口,提頭領賞。”

  太子哥哥提著劍站在更遙遠的黑暗中,一片新鮮的色彩在他腳下擴散開來。英迦舅舅抓起一只琉璃燈盞,向虛空中擲了出去,於是熾熱的顏色從母親和哥哥腳下鋪天蓋地噴湧上來,甚至把混沌的黑暗也吞沒了。那是劃破手指的時候會流出來的疼痛的顏色,也是火焰的顏色。後來有人告訴她,那顏色就是所謂的“紅”。

  “後來,我就醒了。我哭著求母親別走,別去見父親。母親嘆著氣,說我是世上最傻的孩子,西陸已經有四百多年不曾出現過真正的盲歌者,還說我聽多了宮女哄人的故事,就會做這樣奇怪的夢。她在頭發裏簪了新鮮的香花,因為那天夜裏英迦舅舅來了。我抱著索蘭不肯放手,她只好把我和索蘭都留在寢宮裏。我一直趴在窗口,等著聽她回宮的聲音。忽然外頭起了很大的風,陽光照在臉上簡直燙人,可那已經是夜裏了。那不是陽光,那是火。”

  緹蘭斷斷續續地說著,大睜的兩眼空洞得駭人。“我抱著索蘭偷偷跑了出去。震初,是你救了我。後來我問英迦舅舅,那天夜裏出了什麽事,他始終不肯說。”

  最後一線夕照隱入海平面下。

  四合的暮色裏,鼓點猛然震響三聲,振聾發聵,仿佛大地雄渾的脈搏。漂浮在畢缽羅城上空的昏蒙塵埃都驟然沉落下來,滿城寂靜。

  自迢遙的遠方,有個轉折蒼涼的男聲隨風送了過來,那是大司祭在祭塔頂上唱頌年景,祈求雨水豐沛、海疆平靖,龍尾神庇護一切航船,為了取悅神明,他們願以百十萬人一日一夜的狂歡作為獻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