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羅 十一(第2/3頁)

  歌聲漸歇,鼓點再起,這一次卻是疾風驟雨,清澄空氣裏跳躍著粗蠻快活的節拍,催促人們將身邊的一切燈盞點起。帕帕爾河岸上排列著的數千個烏鐵火盆燃了起來,整座城就轟地一聲被點亮了。

  龐大彩船在河面上緩慢行進,夜晚通明如晝,一切人與物都在河面與兩岸建築上投下跳蕩巨大的黑影。兩個有著青銅般光亮肌膚的高大誇父女人身穿獸皮短衣,相互緊貼著妖嬈起舞,肘與踝上都縛有刃尖朝外的匕首,飛薄的刀鋒總是貼著對方喉下腰側擦過,卻分毫不傷。二十名一色一樣打扮的歌姬坐在船邊,齊聲唱出靡麗曲調,垂進水裏的纖巧小腳上皆用菀莨花汁畫著吉祥的龍鱗紋理。

  “母親和太子哥哥都死了,父王是什麽模樣,我雖看不見,可是他那氣味分明是個死人。如果當初我攔住了母親,事情或許不會變成這樣——也說不定,只要我不做那個夢,就不會有這種事了……” 緹蘭空洞的眼裏墜下剔透淚水,仿佛一枚細小的晶石折射出巷口外絢爛混雜的浮世光影。“我怕。每夜合上眼睛,我就害怕要做夢。可是我也不敢和旁人說,哪怕是英迦舅舅。”

  她攀著青年將軍的衣襟,如一個同行將溺斃的人捉住救命的稻草,全然不知自己的面孔與湯乾自之間只隔著那樣危險的窄窄一寸。“你們早晚是要回東陸去的,你們走了,這個王城,我也一日都待不下去了。震初,我要和你一塊走。” 話說完了,死白的臉上才泛起熱病般的紅暈。

  湯乾自緩緩地吸入一口氣,那充滿白蓮花芬芳的春夜空氣,像是會灼傷他的胸臆。

  “殿下,臣實在惶恐。”

  少女聽見他自稱臣子,猛然撒開雙手,往身後民宅的門墻一靠,鬢邊簪著的纈羅花一陣晶晶脆響,是紅寶石的花藥敲打在秾艷的黃金花瓣上。她揚著眼睫,幽黑瞳子哀懇而渙散地望定了他。

  “那時候是你救了我。現下能救我的人,也只有你一個了。可是原來你也不明白。”

  他凜然心驚,卻只能別開頭去,無以應對。

  河上炸開了焰火,熔金流翠在夜空中劃出仿佛永不消退的烙痕,然而轉瞬也就星散了,漫天閃爍的余燼向畢缽羅城籠罩下來。

  他們頭上的窗子紛紛砰然打開,喧嚷人聲與肴饌香氣飄散到陰暗的窄巷裏,而後只聽得潑剌一聲,什麽東西兜頭蓋臉澆了下來。緹蘭卻木然站著不知道躲避,人已濕了一半。湯乾自攬住她的肩,硬拽著一氣從巷子裏跑到了河岸邊,卻始終被驟雨也似的水瀑籠在裏面。他才恍然明白過來,那並不是雨水。自四面八方向街道傾灑下來的,都是甜郁芬芳的琥珀色液體,潑進火盆裏,焰光便騰地躥起尺把高,散出迷醉的氣息來。

  到了這個時候,醴雨祭才算是真正開始了。

  尋常注輦人家,釀酒絕不肯存過兩個夏季。每年春夏之交的醴雨祭典上,去年的酒都要搬出來痛飲,喝不盡的便從窗子裏潑出去,是個除舊布新的意思。

  這座城裏從來沒有不必破費的快樂,可是只要有足夠的銀錢,亦沒有買不到的快樂。只有醴雨祭這一天,這座冷苛精明的城會像個慷慨醉漢一樣,大把大把地將狂歡與迷醉的甘霖灑在每一個人頭上。

  萬眾歡騰中,唯獨緹蘭的微笑是殘破的。她黝黑光麗的臉上,都是蜜一般的酒液縱橫淋漓,又被淚水一洗,都凝在尖秀下巴頦兒上,滴滴落了下來。

  “震初,我曉得我是為難你了。世上的事,皆有這樣那樣的拘束與規矩。你和我雖然貴為將軍與公主,也有許多行不通的事情。”她一身白衣裙與烏油油鬈發都叫酒澆透了,狼狽地貼在肌膚上,野薔薇般的唇上淺笑著,吐出來的字,一個個卻都是淒涼的。說完了,眼裏又聚起淚光來,還是倔強忍耐著,緊緊咬住了食指一個指節。

  濃烈酒香被體溫焐成了熱氣,鉆入鼻端,魂魄像是要脫離軀殼浮遊起來。湯乾自定定地看著緹蘭,終於嘆了口氣,伸手去將她的手指從齒間挪開了。又過了好一陣子,才沉聲說道:“我帶你走。總有一天,我帶你走。”

  他們倆坐在熙來攘往的帕帕爾河邊,眼前三層樓高的金漆龍尾神像彩船順流而下,萬人沿岸追隨,雀躍歡呼。神像手中托著圓徑三尺的白玉荷葉盤,盤上坐的是全城技藝最為宛妙的少年笛手,百鳥鳴囀般的笛聲一路從王城門前響到港區,兩岸窗前與風台上的少女們用淺口碗盛了酒,一碗碗盡向著笛手身上潑去,卻又都夠不著,徒然在空中扯出一道道七彩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