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羅 十五(第4/6頁)

  “是不是,震初?那會兒是嫌我累贅的吧。”緹蘭朝他仰著臉,頑皮笑道。

  他驚醒過來,斬截地說:“不是的。”

  緹蘭卻像是被這答案驚嚇了,面上笑影漸漸褪去,顯出一種淒涼的驚詫神情來。他剛要伸手去牽她,她卻一轉身走開了。

  那朵熄滅的纈羅旁,有枚花苞微微鼓脹,凝凍在外的薄冰上細紋蛇行,喀嚓作響,竟帶著漆黑的枝條顫動起來。僵持了片刻,潔白花苞頂端遽然裂開一線,火舌自內吐了出來,接著冰屑猛地碎裂四迸,所有收束著的花瓣粲然綻開,熊熊燃燒,放出熾烈的光與熱。

  緹蘭探手過去,摸著了花梗,不顧灼痛將那朵花折在手中,道:“震初,你知道,眼睛看不見的人,是頂討厭被人騙的。”

  他自己覺得周身一下子冷了下去。

  “我知道你那時候也才十六歲,也怕死,不知道我是誰家的孩子,不願被連累,還怕我泄露了你們的行蹤。”她懷裏籠著那一朵火焰,卻還是背對著他,不肯轉回來。是何等神情,他看不見。

  湯乾自開口,只說得一個“我”字,見她靜靜搖頭,就再也說不下去。

  “我從逢南回到王都的時候年紀還小,你不敢告訴我,自有你的道理。我那會兒驕橫跋扈,你們的苦衷自然全不明白,一怒之下難免要為難你們。後來我們漸漸……要好起來,那樣久遠的事情,也不必去掀騰了吧?一切原由,我都替你想過了,震初。道理我都明白,可還是一樣不甘心。”她聲音裏含著酸楚淚意,卻覺得身後那個人的胸膛裏亦傳來了壓抑的震顫。

  她驟然轉回來,兩手撫上他冰冷幹燥的面頰,在眼角旁觸著了一滴連他自己亦未曾發覺的淚。只一滴,在她指尖上顫巍巍轉動。

  這時湯乾自才發覺,纈羅的花芯裏原來滿盛著清澄的夜露,緹蘭將那沾著淚的指尖剛一浸下去,露水便成了熔化的銀,白光愈盛,從火焰中穿透出來,火焰反倒慢慢暗弱下去,終於是熄滅了,只剩下琉璃盞似的花朵,盈盈托著一泓冷碧的水。

  緹蘭猛然揚頭,如同要一飲而盡的姿態,卻是將一盞夜露往自己額心急急澆了下去,水花四迸,宛如雪霧飛揚,幾乎要模糊了她的面貌。縱然隔著數步,湯乾自亦能感到那砭人肌骨的寒氣。緹蘭卻毫無畏縮,任那夜露潑灑如泉,淌過她大睜著的雙眼,在睫上與發間凝出細小澄藍冰珠,轉瞬又匆匆化去。

  湯乾自隱約知道這是一場驚人的變故,卻又存著僥幸,不敢置信。他甚至不敢上前去觸碰她,那孤決的少女身姿,仿佛水中倒影,一觸即潰。

  她昂首佇立許久,蝶翼般眼睫上承著水珠,眨了數眨。仍是如石的凝固姿態,只是站著,大睜的眼迎向天穹,湯乾自只看得見她無聲輕笑,神色極盡歡欣,淚水卻又無遮無攔淌了滿臉。

  緹蘭垂下頭來環顧四面,眼神流連而貪婪,仿佛是要用目光將眼前湖影林木、飄搖光焰都攫了去。

  最終,她的目光轉了回來,實實在在是注視著他了,一瞬不瞬。

  相識十年,她在黑暗中聽著他清澄少年聲調日漸沉實,轉為溫厚的男子嗓音,像是由鐵的牢籠裏伸出手去,捧住的一掬陽光。他的面貌模樣,她無數次猜想過,亦無數次以指尖讀過。他肩脊清削,不似武將,必定像個戎裝的文臣,眉目間自然斂藏英氣,如同劍刃上隱含的鋒銳,單在那出鞘的瞬間,才見一線懾人寒芒劃過。

  這一刻光景,她曾反覆揣測描畫,如一枚蚌吞下沙礫,琢磨成珠,苦痛中有深埋的期望與甘甜。設想過萬種情境,惟獨不當如此。

  常在身側,卻素未謀面的戀人,此生第一眼望見,他的神情不是向來的沉穩溫煦,竟是歉疚與退縮。

  緹蘭開腔說話,身上瑟瑟戰抖,聲氣卻出奇的冷定。

  “八歲那年弓葉告訴我,海賊村寨間有個古怪的傳聞,說是用纈羅花芯內蓄積的夜露洗眼,可令盲歌者雙眼復明,變回常人。可是,假如纈羅還在燃燒,就取不出露水,待它自然熄滅的時候,露水也早就蒸幹了。若是用水澆熄火焰,夜露便隨水流去,若是以冰雪來掩埋纈羅,這驕傲的花就立時枯縮為焦黑的一團。世上唯有一個辦法能夠熄滅纈羅的火焰,留存夜露……說來好笑,只要一個長年的謊言,與那說謊者的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