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羅 十五(第5/6頁)

  “謊言”二字一出,湯乾自面色震動,緹蘭看著他,只覺得腳下的土地亦開始動搖。眼前這個人,這許多年,只要是他與季昶牽著她,不管是領她去哪兒,她都不問,亦不畏懼。縱然世上的人都欺瞞她哄騙她,他對她也只有實話——她一貫這樣以為。她伸手反抱住自己肩膊,那樣用力,像是若非如此便箍不住身體,一松手,整個人就要嘩然散落成灰。聽見自己的聲音,她也驚詫,像是身外的另一個人,無動於衷地、淡靜地敘述下去。

  “多荒謬,世上罕有真正的盲歌者,可謂百年一見,那些聲名大噪、倍受王室禮遇的,自然不願變回常人,而那些不自知的,默默終老鄉野,怕是連這說法也聞所未聞。就有願意變回常人的盲歌者,就算他找著了纈羅花,又怎會有什麽說謊者願意隨他前去?自古至今,這傳說不曾有一次確鑿的應驗,簡直渺茫得荒誕。可我是個注定要終生關在黑屋子裏的人,哪怕只是一絲光,一線希望,也願意將性命押在這上邊。僥天之幸,竟讓我賭贏了——只是我總以為這說謊者的淚,該是我自己眼裏流下來的,沒想到竟是你的。”

  她從沒有一氣說過這樣多的話,亦從未想過,親手揭開舊瘡疤竟是這樣血淋淋的痛快。

  “整整十年,你們雖算計著我,待我的那些好意也未必都不是真的。可你們想不到,這小丫頭縱然被蒙在鼓裏,卻也已經算計了你們。我守口如瓶,除了弓葉,誰也不明就裏,就是防著旁人橫加阻攔。你就不曾想過,如此性命攸關之事,何以獨獨對你吐露無遺?”

  他苦笑著微微點頭。“如今我明白了。我若知道了你是個盲歌者,自然不會瞞著季昶,以季昶的性子與野心,他必要千方百計將你帶回東陸,為他所用。回東陸的途中總要停船祭神,這大約是你一生能名正言順踏上閔鐘島的唯一機會吧?我向來知道你心思靈透,卻不知已到了這樣地步。”

  緹蘭一字字說:“我再也不會做夢了,震初。從今往後我不做公主,也不是什麽盲歌者,單只是一個我自己了。你還會與我一起走麽?”

  他想不到她忽然有此一問,怔了怔,才答道:“會的。”

  話才出口,他就知道是錯了。十來歲的女孩兒是何等敏銳,他那不自知的一怔,早揭發了言語的偽飾。他只得看著她的眼神逐漸黯淡下去,終於是涼透了,無可挽回。

  “你還是回你的主君身邊去吧。”她再不肯看他一眼,言語裏含著譏誚。“我絕不聽你們擺布。”

  漸近夜中,正是纈羅盛放的時辰,焰光搖曳相連,映得滿湖火樹銀花,剔透照人。緹蘭背轉了身,獨自向著窅暗的樹影深處走去。她默默數著自己的足音,每邁出一步,便像是一道深不見底的淵裂,一重一重地,將那些嬉戲歡笑的往日遙遙隔在身後。

  但她聽見他喚她的名字,緹蘭。

  不是剖白,亦不是辯解,只是呼喚。那樣溫柔而悲哀的聲調,兩個字,萬箭攢心。

  她腳步一滯,而後竟不管不顧地跑了起來,仿佛有猛獸追逐在後。稠密枝葉抽在身上,絲絲生疼。

  過了片刻,聽得身後蹄聲如風逼近,轉眼到了身側,她只覺得一步踏空,整個人就被攔腰撈起,擱在了鞍前。她掙不脫,倒也敏捷,擰身抽出湯乾自腰間佩刀,往他咽喉上胡亂一橫,幾乎削去半個下頜。他心中震驚,伸手來奪那柄刀。兩人本來貼在一處,刃身且長,拉扯中狠狠脫了手,刷一聲在他右膝上劃下深長的傷痕,鮮血轉瞬間填滿了,又溢出來。

  他咬著牙不發一語,她卻被自己嚇著了。乘著她尚愣怔,他奪回佩刀送入鞘中,也不分出手來控韁,只是一味將她緊緊箍住,不容掙紮。巖羚馬承不住他們倆重量,走得極慢,在林中漫無方向穿行。無邊無際的深重黑暗裏,幽綠林木發著奇異的微光。

  良久,終於聽得他說:“你走吧。”

  她揚起眼來看他,沒了戾氣,滿臉都是警醒與疑惑。

  他神色卻是沉靜難測,緩緩道:“你要是失了蹤,哪怕他們進林子來搜不著你,也必然要封鎖遲染灣港口,一樣是走不掉。你若是決意要走,只能隨我回去,待船隊到了泉明再設法離開。去哪兒都行,只是不可留在東陸。旭王也好,昶王也好,無論哪一邊找著了你,你都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