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羅 十八(第2/3頁)

  緹蘭木然地站著,身上一陣陣發冷。她不是沒有想過,哪怕是以自戧威脅,只要能留下索蘭亦是好的。只是方才那一瞬她看清了索蘭的表情——軀體裏燃著旺盛而蓬勃的火焰,將整個人都照亮了,可心腔深處卻是不化的堅冰。這樣的年輕男子,都有著猛獸一樣的懾人雙瞳,有時黯淡,有時收斂,或冷銳或狂亂,卻絕不會有卑屈與退縮。那熾熱的是野心,冷如寒鐵的是意志,不可阻擋,亦不可扭轉。

  像極了季昶。

  緹蘭緩緩跌坐在地,淚水終於無聲淌下,她知道她是失去這個弟弟了。

  為了將龍尾神送歸浩瀚海,昶王與三國使臣一行於二月初一自天啟出發東去,淳容妃方氏率女官六十人同往,禁軍八千人護衛。

  七日之後的拂曉,緹蘭睡夢中依稀覺得有夏日灼燙的焚風一陣陣撲在臉上,又像是陽光曬得燙人。她猛然醒來,才知道那不是陽光,而是火。她起身赤足奔至窗前,見愈安宮四圍已被數百名羽林軍士護衛起來。開平門方向有令人膽寒的鐵石巨響與磚檁崩壞之聲,數萬近畿營兵士擁著十數台鐵角沖城戰車,叫囂喧嘩。

  小閣的門忽然被人推開了,她驚跳起來,一手緊緊攥著心口,轉身去看。來人是個高大壯實的虬髯軍漢,萬騎腰珮,周身輕甲結束妥當,奇異的是他衣甲靛藍,竟是黃泉關的服色。她依稀覺得哪裏見過,轉念想起來,原是領軍由瀚州護送索蘭南渡的黃泉關參將,立春夜宴時在外殿末座的。那軍漢在門口略略一揖道:“末將張承謙。請淑容妃安心,此處叛軍是決計攻不進來的。”言辭簡短,是多年行伍的習慣,語畢便匆匆離去。

  緹蘭心裏涼了。此人原來不是季昶派來護衛她的嫡系近畿營軍官,卻與衛戍禁城的羽林軍是一路的。

  鼙鼓如萬馬奔騰,動地而來。乾宣、坤榮、久靖、定和、文成、武德、祥雲、鈞雷、紫宸九外殿全陷,寧泰門已破,叛軍攻入後宮。仁則宮方向當風揚起了赤紅色旌旗,人潮如挾卷風雷的鉛雲向金城宮席卷而去。

  人們的呐喊聲匯集成潮,直沖霄漢,鏗鏘的刀劍相擊聲不絕於耳。人聲的浪頭一遍遍退卻,又一遍遍越發猛烈地湧上前來,粉碎在愈安宮的紅墻上。密雨般的流矢沖破窗欞,有些是除去鏃頭,裹了油綿的,一落地便不管不顧地燒起來。最危急時,近畿營的叛軍已闖入了愈安宮東側殿,亦即是說,季昶的人距她只有數步之遙了。然而羽林軍亦不斷有增援前來,很快便簇擁上來填補了被突破的缺口,一面裹著她退上小閣,一面將叛軍阻隔在外。

  這是天享年間禁城中第一場白刃之戰,亦是最後一場。鮮血如泉,自丹墀潺潺流淌而下,屍身淤塞禦溝,慘狀不遜當年儀王叛亂破城,屠戮宗室的情形。整整兩日廝殺,單在禁城內叛軍便折損逾萬,遍地的青璃石地上層層疊疊淤積著血,始終不能幹涸,軍靴在屍身之間的縫隙裏踏過,腳下都是紅黑的薄泥,一步一滑。

  緹蘭坐困愁城,每想到索蘭,她便坐立不安,時時向護衛愈安宮的羽林軍士詢問外邊情形。那些軍士一概態度恭謹,卻始終推說不知時局,只是奉命行事,亦不肯放她踏出宮門一步。愈安宮墻下近千具屍首無人收揀,夜裏腥風帶來垂死軍士的呻吟,黃綠的汙水汪在血泥之上,惡臭難言。

  第四日午後,那個名叫張承謙的虬髯將軍來了,只說請她挪到別處居住,旁的問題一概不答。她再三追問,他亦不肯吐露實情,一揮手,數名女官擁了上來,將她半牽半拽地攙走。

  緹蘭掙紮著轉回頭來直視著他,一字字道:“張將軍,你告訴我。”這注輦女子烏油油的頭發全散亂了,蓋了一臉,卻遮不住瘋狂而熾熱的眼神,令人心驚。“那船是不是……翻了?”

  張承謙不過半個時辰前剛收到急報,未曾提防緹蘭這樣一問,臉上神情壓抑不住,便索性默認了,道:“眼下生還的只有淳容妃一人。”

  出乎他的意料,緹蘭周身顫抖,卻不曾哭泣。她只是茫然地看著他,像是點了點頭,蒼白單弱,如同一枚紙剪的小人兒,大而無光的眼是白紙上兩點淡墨,蒙蒙地洇散開來。她順服地被女官攙了出去。

  二月十一,她暫遷進鳳梧宮偏殿居住。叛亂起時淳容妃方氏遠在海上,鳳梧宮內無主,宮人內臣多半逃散了,只是遭了劫掠,倒還幹凈。張承謙指派了一百五十人晝夜輪值,說是護衛,實為軟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