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羅 十八(第3/3頁)

  進來伺候的宮人說,帝旭在初七日已然崩殂,臨去前白刃貫身,仍斬殺了數十名叛軍將兵,力竭而亡。鳳廷總管方諸隨侍在旁,亦亡故了。緹蘭倒不意外,只是一切來得太快,她仍覺得懵懂。她戴著枷鎖過了半輩子,掙開一重,又扣上一重,永無自由之日。如今這圍困了她十五年的牢籠真坍塌了,四顧茫茫,她竟無處可去。

  她想起幼年時,每到盛夏,英迦舅舅總要遣人給她送冰盞來。是大塊的冰,旋出琉璃一般的透薄碗盞,削下的碎冰砸成雪粉盛在裏邊,伴以各色珍果香蜜,在終年炎熱的西陸是極希罕的玩意。她喜歡那涼滑的冰盞,總是捧著不肯放手,可是捧得越緊,化得越快,不過一刻工夫,全溶成涓涓雪水從指縫裏漏走了,刺骨寒痛。

  她的半生,不過是這樣一只冰盞。父母、兄弟、摯友、戀人,所有她要挽留的人們,為著這樣那樣的緣由,都遠離了她。每邁出一步,腳下都有無窮無盡的歧途,各往各的方向去了,到頭來,每個人都孤身前行。

  緹蘭在鳳梧宮住到了七月,禁城內忽然喧嚷起來。淳容妃方氏自海難中生還後,隨行禦醫診出她懷著近兩個月的身孕,只得暫留越州安胎,身體稍見起色,便執意返回天啟,此時鳳駕已近京畿。

  二月至今,整整五個月間黃泉關守軍按兵不動,未曾分出一人一騎進京。湯乾自不算心地良善,卻也絕不會將北國重關敞開,拱手揖盜。變亂以來,宮內消息封鎖得嚴密,天啟城中都說,淑容妃緹蘭在亂軍中失去了蹤跡。縱然他遣了人來,亦尋不到她下落。

  緹蘭俯瞰著滿目創痍的帝都,暮春的薰風揚起她妖嬈長發。她早知道他是這樣的人。

  外頭宮人通報,張承謙將軍到了。近畿營副帥符義反逆弑君,為帝旭手刃,主帥賀堯遭符義拘禁,解救出來時已傷重瀕死,近幾月來,張承謙儼然已是帝都中把握兵權的第一號人物。他久不來探視,緹蘭心知來意大約不善,然而人為刀俎,她倒不如坦蕩些。左右她已是一無所有,也就不必再存著什麽畏懼了。

  張承謙亦不與她客套,略拱一拱手,道:“請即刻整理簡單衣裝,末將護送您上路。”

  緹蘭料想著他是來取她性命的,可若是如此,自然不必整理什麽衣裝,她反而疑惑了。“往哪兒去?”

  “往北去。”張承謙一笑,硬朗爽快。

  張承謙走在前頭,她步履匆匆跟著出了偏殿,迂回繞到宮門外,約有三兩百軍士在外頭侯著。緹蘭幽閉數月,此刻日光兜頭蓋臉朝她潑下來,不由得微微眩暈,忙遮嚴了身上松石綠的絲絨鬥篷。軍士們簇擁著她,沿著那青璃石的寬大步道朝南行去,在霽風館前正要折向垂華門,南面有車輦儀仗行來,逐漸近了,看得出前頭一頂檐子是皇妃的品級。軍士們齊齊立定了,一聲令下,皆退到步道旁,單膝跪地,獨剩緹蘭一個凝佇原地。

  那燦爛華彩的十八擡鎏金飛角大檐子緩緩過了她的面前,忽然停了一停,側面緋紫的緙金錦緞簾子撩起一角來。檐子內的女孩年紀極輕,不過十六七歲模樣,雖是盛妝端凝,神色疲倦,仍看得出眉眼間曾有怎樣飛揚的英氣。她望著緹蘭,只微微一笑,便放下錦簾,檐子重又向前行去。

  那是淳容妃方氏,鳳廷總管方諸的養女,別號斛珠夫人。彼時她已懷胎六月,腹中的孩子在那年十月降生,命名褚惟允。褚惟允當年十一月即位,稱帝允,改元景衡。淳容妃方氏進封太後,攝政二十二年。張承謙深得器重,到帝允成年親政之時,張承謙已位至兵部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