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鬼豆腐

炎炎夏日,地面烤得幹裂,草木都無精打采萎黃在路邊。

聽說大人們說,今年的年景不好,天逢大旱,半年以來都滴雨不下,再加去年北方鬧過蝗災,顆粒無收,就看江都這兒的米鋪裏,那一石米的價錢比起往年都高了幾成。

有時在街上看見些乞丐,全是風塵仆仆模樣,說話口音也聽不懂,還記得就上月,菜市那邊大清早有人發現路邊死了個女人,也許是餓死的,他們說面黃肌瘦,只剩下一把骨頭,但我沒敢去看。

就連這陣子到歡香館吃飯的客人,比往時也明顯少了好些,挾著行囊貨物的路過客商,個個看來都神情深鎖、行色匆匆的,有時還聽見他們低聲議論說,北方不敢去了,餓死人了。

這一日早晨,我做好早飯,等爹娘一起吃完收拾了,發現家裏鹽醬沒了,便提菜籃子到菜市去買,出門正好看見桃三娘,她穿著慣常的一身蓮青色衣衫,手裏也拿著個籃子,看見我照舊是笑容可掬的模樣。

“三娘,去菜市走走麽?”因我知道歡香館裏平時買辦柴米蔬菜什物的都是廚子何二,桃三娘自己倒很少到菜市去。

“悶得慌,去走走。”桃三娘說著,便攜了我的手,一道走去。

菜市裏人來人往,賣菜的攤子擺的不過都是些茭瓜筍芋之類,一路走進來,這街中間一小岔口上,也不知何時新開了一家小小豆腐店,還沒釘招牌,低低的屋檐下一個二十余歲的消瘦女人站在一鍋豆腐旁邊,另外一個黑糊糊的小爐上還煮著熱騰騰像是鹵子的東西,她一手擎著鍋勺,不時看一眼的人群,卻沒見有人停下來要買她的豆腐。

我注意到她,是因為她看來面生,決不是本地人,怎麽這會子就一個人料理生意?難道也是從北方下來的?

我買了鹽,桃三娘說起她早腌了一大缸醬,讓我不必買醬了,她回頭給我半斤就是,夠吃很多日子的,正說著話,前面一陣敲鑼響。

路邊一棵大梧桐樹邊的空地上,一精瘦的漢子一邊賣力敲著鑼,旁邊一個七八歲梳著兩個角螺小辮的小孩子,向著眾行人叩頭,我拽著三娘的衣袖:“三娘,前面是耍戲法的吧?”

“是啊,耍戲的。”桃三娘張望了一下,答道。

我看那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不由自主就拉著三娘的手往那擠去。

小孩子叩完頭,又在地上來回翻了好幾個筋鬥,等人人都拍手叫好時,敲鑼的漢子才停下手,去將他們事先放在一邊的五六張長板凳拿過來,一一遞給小孩子,小孩子接過去,一張張鋪開間隙排好,活動一下腿腳,突然嬌叱一聲,一口氣在板凳上翻出一串筋鬥去,正是他身形伶俐、輕盈沒有重量一般,細長板凳絲毫沒有晃動或被碰倒,小孩子又虛晃幾個花招,打一路飛腿,把地上塵土都揚起不少,圍觀的人又都拍手。接著,小孩子向眾人恭拳一揖,漢子擡腳用腳尖挑起一張板凳,‘呼’地踢出,小孩子靈巧一個漂亮的翻身雙手接住,眾人又稱好之際,他把板凳安放地上,漢子再踢過一張,他又接住,如是者六張板凳疊起來,看著都搖搖欲墜的模樣了,漢子大聲吆喝幾句聽不懂的話,然後從衣袖裏拿出一張小紙點火焚了朝天一甩,再念幾句,小孩子在板凳周圍搖頭擺腦打幾個筋鬥,等他念完了,朝眾人露齒一笑,便雙手攀著板凳像爬梯子一般地往上爬去,有人喊:“嚇!不會摔下來?”

漢子抿嘴微笑不語。

那板凳的凳腳看著也就不到一尺長,六張疊起來,也就一人多高,小孩子穩穩當當地爬到頂上,就蹦來蹦去地跳起舞來,幾張板凳雖然有點晃動,但就是不倒。

漢子從地上的行囊裏又取出一捆麻繩,口中念念有詞,小孩子站在半空中伸出手,他便將繩子一端拋了上去,小孩子接了,回頭又往自己頭頂拋去,原本都以為那半空中什麽都沒有,繩子仍要掉下來了,但奇異的是,繩子拋上去就那麽豎直著空中了,眾人驚訝一呼,小孩子卻順著繩子就往上爬去,將要到頂時,便雙腿夾著繩子,雙手松開朝地面眾人亂舞。

漢子喊:“你可上天去折王母娘娘的花下來,向眾位大叔大娘討賞啊!”

小孩子點頭,便繼續往上爬幾步,到了繩子盡頭,手中便撚訣式朝空虛畫幾下,漢子又在下面敲鑼,那孩子就伸長了手向天做出折花狀,少頃一朵連枝的白花應手而落,他放到口中咬著,再探手去摘,又有了一支,他便回頭扔向地面,漢子接住,拿到近前去給眾人驗看,竟是一朵盛開的白茶,嬌艷欲滴,花萼便還襯著一片綠葉。

有人驚問:“這時節也有茶花?”

漢子微微一笑,那孩子也從板凳上翻躍而下,落回地面時,口裏仍咬著先折下的那支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