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蛇木耳

從山東販糧遠道而來的客商到柳青街的歡香館吃飯,臨行時送了桃三娘一袋今年新下來的小米,據說這是當年第一茬的黃熟,所以叫“趕麥黃”。

桃三娘便把這米磨成了粉,另外再將黃豆泡去了皮,磨出豆漿煮開然後才和面,面和得稍稀一點,然後待它發酵半日,晚飯前就在籠屜上攤好一塊蒸布,小米面攤在蒸布上,面上還印入八九顆蜜棗,大火蒸半刻鐘,掀開蓋,一大盤黃澄澄、熱騰騰的,且還有一種特殊的米香四溢。

我看著鍋裏一個勁兒地流口水,桃三娘連布把整個糕拿出來放在平板上,用刀把它切出大小相等的塊,一邊對我說道:“幫三娘去把風爐子裏的炭點著,點好了給你一塊糕吃。”

我一聽,二話不說趕緊去給爐子點火。

桃三娘看著我一徑笑,我把紙折子點著了扔到炭裏,再用扇子輕輕扇著:“三娘,用風爐做什麽?”

桃三娘隨口道:“待會有客人來,正好要用。”

“什麽客人……”我這句話還沒說完,就看見前面跑進來一個小廝:“老板娘原來在後面忙,我們家少爺來了。”

桃三娘點頭笑道:“我洗洗手,就來!”

我朝裏面偷望一眼,原來是江都有名的王員外家大公子,王葵安來了。看見他來,就知道必定還有一位他的至交好友,茶道高手和凝皖和公子也在,難怪桃三娘讓我先點好風爐子,原來是未蔔先知他們要來,所以事先準備好給他們烹茶用的。

我點好爐子,何大就過來把它搬出去了,桃三娘也忙著到前面招呼,我看四下裏沒人,就過去抓起一塊糕,在手裏吹了吹就送進嘴裏,忽然聽見不知哪裏傳來“噗哧”一下的笑聲。

我口裏咬著糕,睨視了四下裏一圈,何二不在,這個院子裏除我之外,沒有別人。

聽錯了吧。我心安理得地繼續吃著糕,這時何二從側門進來,他背後馱著一大袋木炭,手上還抱著一大捆木柴,我看見他便打招呼:“何二叔回來啦!”

何二向來比何大還要寡言少語,我從未見過他臉上有過什麽特別驚異的表情,但他突然看見我,卻頓時一雙眼睛瞪圓了,我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還以為我臉上有什麽臟東西,連忙用衣袖蹭了蹭,然後再看何二,他的神情依舊沒變,但他的目光好像不完全是看著我,我疑心驟起,他好像在看著我後面——

我回過頭去,我身後是一口大水缸,桃三娘常在水缸裏養一二尾活魚、種幾片浮蓮的,然而這一刻,我卻看見一個淘氣的男孩子正蹲在水缸的邊沿上,用一種得意的神情也正看著我。我嚇了一跳,懷疑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家夥:黑黑的皮膚和曬得粗糙又隱隱帶青苔色的齊眉短發,好像沒有眉毛,只有一雙傲氣的大眼睛正微微帶著一絲像是嘲弄的笑,身穿一件土色的褂子,光著臟兮兮的腳丫,卻那麽穩穩當當地蹲在水缸邊沿,好像完全沒有失去平衡掉下來的危險。

這人看起來就是一副喜歡欺負人的德性,剛才笑的也是他吧?我嘴裏的糕還沒咽下去,但已經從剛剛的驚訝裏回過味來,他看來和我一樣大罷了,是剛才從前面趁我沒注意的時候溜進來的吧?

誒?我想起什麽,我的烏龜呢?方才我帶著我養的烏龜一起來歡香館,並把它放在水缸裏的浮蓮葉子上的,這會兒怎麽不見了?平時它就算不在葉子上,也會遊到水缸沿邊扒著邊慢慢浮遊在那的……不會是沉進水底去了吧?

我顧不得許多,連忙跑過去朝水缸裏看,翻起葉子下不見,水底也只有那黑鯉魚在默默地一動不動。

“喲!在找什麽?還是要照照自己的樣子?本來就不是什麽美人。”男孩子口吻誇張的話語在我耳邊響起。

我不由心裏一陣無名火起,擡頭直望向眼前這男孩,他還那麽蹲在水缸沿上,看到我怒瞪著他,卻好像忍俊不住似的,反而爆發出更響亮的笑聲:“饞貓一樣的醜八怪丫頭,別盯著我看呀!”

他好像成心要氣我,一邊這樣說著,一邊還站了起來,嬉皮笑臉做出趕緊避開我的樣子,惟有一點奇怪的是,他好像雜耍高手一樣,不需要扶助任何東西,腳下就是能站得那麽穩,然後他又輕巧地一跳,從水缸沿上落到地面,我真的生氣了,沖著他喊:“要你管!你才是!臟小孩!討厭鬼!”

那男孩一手摸摸自己粗硬的頭發,不懷好意地笑道:“喲!醜八怪罵人了。”

我氣得差點捏碎了手裏的糕,但我還想找我的烏龜,便不理他,低下頭去看水缸周圍一圈的地上,也許烏龜剛才爬出來掉到地上也未可知。

可看了一圈,地上也沒有。

一定是那個討厭鬼把我的小烏龜藏起來了!所以他才故意說話激我!我平素都躲著這些男孩子遠遠的,就是知道他們愛惡作劇欺負女孩,壞透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