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蓮花豆

立秋時節的江都城,卻找不見一絲秋意,旱了一個多月的天,每日都是日陽昏熱的。

柳青街上的兩行柳樹,根根枝條低垂,全沒有風吹動,若不是蟬的聲聲嘶鳴,真是沒多少生氣。

這一日晌午,我蹲在柳青街角一處樹蔭底下的籬笆邊掐鳳仙花,紫的紅的花瓣被我揉來搓去,花汁染了一手,弄到衣袖上都是,就這麽蹲了半天,我額頭上、頸子裏止不住的汗往下流,後背都癢癢的,唉!這樣熱的天,人也實在提不起興頭的,我便挨著籬笆邊坐了下來,正想著乘會兒涼,就看見遠處走來一個人,原本我是不會注意路人的,但這人走著有點奇怪,我不禁仔細望了一眼,只見是一個年紀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腰上還系著一條好看的綠綾裙子,手裏抱著個包袱,可她走幾步,就扶著路邊的柳樹樹幹歇幾口氣,然後再走幾步,似乎很累的樣子,臉蛋也被曬得紅紅的,我正看著她這當兒,她忽然一個踉蹌,差點一頭栽倒,幸好倚住身邊的柳樹,身子靠到樹幹上,就順著滑坐到地。

我留意了她半晌,那女孩看來很不舒服的樣子,坐到地上後就沒站起來,只一直在那喘粗氣,雖然疲累,但她的頭發卻梳籠得很整齊,看來不像是一般人家的女孩,也不是住在這一帶的人,又似乎病著,仍打算要走很遠的路,我正覺得好生奇怪,盯著她看時,卻被她發現了。

那女孩瞥了我一眼,她的眼神有一種倨傲和戒備,讓我心中一凜,趕緊轉開臉去,那女孩停了停,突然開口問道:“請問,出城去的路怎麽走?”

“出城?”我一愣:“出城不是這個方向啊,前面過了橋是菜市,不過如果你想出城,可以順著前面那條小秦淮河,往它的下遊一直走,就能看到城門了。”

“哦,謝謝。”那女孩十分有禮地向我道謝一聲,然後繼續往前走去,我覺得她走路都十分勉強,但她的神情卻很倔強,仿佛恨不得立刻離開這個地方再也不回來似的,我看著她再走出大約數十步遠時,終於身子晃了晃,撲倒在地不動了。

我嚇了一跳,連忙過去看時,那女孩已是牙關緊咬,禁閉雙眼不省人事了,我一摸她的身上,竟然是發燒那樣的滾燙,想是中暑了?我只得跑到歡香館去,正好跑堂的何大站在門口,我便喊來他一齊將那女孩暫且扶進歡香館去。

歡香館裏的後院,桃三娘正在翻曬著一些早上鮮采回的、用做菊花茶的小白菊,聽見我在前面的叫喊,遂也連忙出來看,看到女孩的臉色,再去摸她的額頭:“哎!燒得厲害,快先讓她到床上躺下吧。”轉頭去,又對尾隨她身後出來的何二道:“快去煮些綠豆湯來,記得放點甘草和菊花。”

桃三娘讓我打來清涼的井水,用幹凈的布蘸濕井水然後給那個女孩擦臉和手腳,她果然很快就醒過來了,但還是頭暈目眩得很厲害,所以剛一坐起來就重又倒下去,桃三娘在一旁寬慰她,讓她還是好好安心在這裏休息一下,可問到她是從哪裏來的,那女孩卻是緘默不語,皺緊了眉只是搖頭,末了,又流下淚來,對桃三娘說,如果有人到這裏來找她,請老板娘行好心,好歹幫忙遮掩過去,她是絕對不肯再回去了的,桃三娘只得答應了,又給她喝下一碗綠豆湯,便帶著我出去,叫她好好休息一下。

回到院子裏,桃三娘又去爐子上倒出一碗綠豆湯來:“月兒,你也喝點,這天實在太熱。”

“謝謝三娘。”我接過碗,恰好看到地上擺著一鬥水浸泡著的白糯米,旁邊又有一個大木盆,盆裏養著數十只鮮活的大蝦,我問:“三娘,這麽多糯米要做什麽?這麽多貴重的大蝦要用糯米做菜嗎?”

桃三娘覷了一眼,搖頭不在意地說:“不是,糯米用來做醪糟的,這會兒先泡著,今晚才蒸,那蝦是一個客人剛才讓小廝送來的,他們今晚要在這裏吃飯,就給我先準備好。”

“噢。”我擡頭望向桃三娘,她穿著慣常的青藍色葛布衣衫,束著一色的包頭,領間額角卻並不見油汗,仍是一如往常的清爽模樣,我問:“三娘,你不熱嗎?”

桃三娘笑道:“這樣的天氣,怎麽會不熱呢?話說,沒幾日就是中元節了。”說著,她拉我到屋裏坐:“要去放河燈嗎?”

我點頭:“聽說金鐘寺裏還要辦法會,到時候一定很熱鬧。”

桃三娘點頭:“聽說方丈主持還要舍粥給前去上香的信眾,到時候必定是人山人海的。”

這時,店門外卻走來一人朝這裏探了探頭:“請問……”

桃三娘連忙站起來過去招呼:“請問有什麽事嗎?”

我望過去,只見是一個穿著綢緞衣裙的年輕女人走了進來:“老板娘,我想請問一下,剛才……這裏有沒有看見一個,一個這麽高的女孩子走過去?”她用手比劃了一下,我立刻想起躺在裏屋的那生病女孩,桃三娘搖頭笑道:“我一直坐在這,剛才好像沒人從這裏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