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 蒲公英

Dandelion

他推開門,仰頭看著漫天的大雨,豎起衣領把腦袋遮住,拎著旅行箱一路狂奔出去。Panamera的車門彈開,他直沖到副駕駛座上,這才回頭。隔著雨幕,落地窗的另一面,空調的風把最後一批小傘吹散,陳雯雯站在飛散的蒲公英裏,好像會隨著那些白色柔軟的小東西飛走。她望著這邊,在玻璃上呵氣,熏出一片小小的白霧,三筆畫了一張微笑的臉。

“明非,你一個人在國外辛苦不辛苦?”陳雯雯輕聲問,並不看路明非,低頭看著自己的餐盤。

“還好還好,我有個同宿舍的師兄叫芬格爾,還有個老大愷撒,都很夠意思。”路明非的聲音在Aspasia餐館的每個角落裏回響。

這棟建築在解放前是一個法國商人的洋房,Aspasia買下來之後重新裝修,保留了老舊的榆木地板,四面墻壁全部砸掉換成落地窗,屋子和屋子之間打通,樓板也都砸掉,擡頭就是挑高八米的穹頂,近一百年歷史的舊木梁上懸著一盞巨大的枝型吊燈。此刻吊燈是熄滅的,巨大的空間裏亮著的只有路明非和陳雯雯桌上的燭台,也只有他們一桌客人。

愷撒老大,或者說Mint俱樂部,騷包地……包場了!

陳雯雯穿著那身路明非很熟悉的白裙,白色的蕾絲邊襪子,平底黑色皮鞋,燭光在她身上抹上淡淡的一層暖色。

路明非一身黑色正裝,佛羅倫薩風格的襯衣,還是珍珠貝的紐扣。這套行頭擱在寶馬車後座上,Mint俱樂部很人性化,按照愷撒·加圖索先生一貫的著裝風格安排了。

左手不遠處,豎插著一艘巨大的古船,船首直頂到屋頂。那是一艘明朝沉船,Aspasia打撈上來,別出心裁地用作酒櫃。

右邊是一扇巨大的窗,窗外是林蔭路,林蔭路外是小河。雨嘩嘩地打在玻璃上。

路明非這輩子沒有這麽正兒八經地吃過飯,腰挺得筆直,好像有人在他的後腰裏插了一根擀面杖,雙肘懸空左叉右刀,切羊排的動作一板一眼。他這是擔心弄皺了衣服要他賠。沒有點菜的過程,忌口和愛吃的東西早有備案,侍者說接單之後,行政主廚親自出馬選定最好的幾樣食材,奶酪是在意大利某山洞裏發酵了五年的,羊排保證來自6個月大的意大利本地山羊,魚鮮取自日本橫濱,總之每道菜都很牛,路明非雖然聽不懂那些古怪的名字,但意思還是懂的。

每一道菜還搭配不同的酒,其實路明非對於這種酸澀的飲料興趣不大,但這不是丟臉的時候啊,不是跟芬格爾吃飯啊!每一口吃的喝的……那是菜麽?那都是品位啊!路明非端著架子吃,充滿牛逼感。

“我開始以為你跟我開玩笑的。”陳雯雯抿了一口酒,“我在網上搜了這家餐館,他們在申報米其林三星,價格高得嚇人。”

路明非得瑟地點頭:“正宗的意大利菜,比較小眾,價格高點也正常。”

其實他對於意大利菜的了解僅限於披薩,但此刻男女對坐,燭光搖曳,竊竊私語,提什麽披薩?那東西本質上跟肉燒餅有什麽區別?當然得拿出點鵝肝、白松露、龍蝦、黑海魚子醬一類上得台面的玩意兒來說。

“酒真好,”陳雯雯說,“明非你在美國學會喝紅酒了麽?”

“哦……有的口感醇厚一些,有的果香味濃一些,多喝就喝出來了。”路明非舔了舔嘴唇,他們正在喝一瓶1997年產的瑪高。

他對酒的了解來自芬格爾,宵夜時芬格爾偶爾點一瓶紅酒開胃。但芬格爾每次點的都是酸得和老陳醋一拼的餐酒,在法國產地的地位好比中國鄉下供銷社論斤零打的散酒,至於什麽拉菲拉圖,什麽瑪高,波爾多五大名莊的酒,芬格爾看不都看,喝不起。

“沒見過你穿西裝,還挺很合身的。”陳雯雯看了路明非一眼。

路明非不由自主地腰杆又硬起幾分。其實他在文學社畢業聚會上穿過那身韓版小西裝,幫趙孟華扮演那個小寫“i”,陳雯雯忘了。當然那身和這身沒法比,這身是愷撒的標準,諾諾說愷撒對衣服挑剔到爆,不穿任何品牌的成衣,總在一家小裁縫店定做,那家店保留著愷撒從五歲到十八歲各個年齡段的身材紙模,想定衣服只要打個電話,堪稱加圖索家禦用織造府。

“早知道是這種場合我該穿正式一點的。”陳雯雯又說。

“這樣挺好啊。”路明非大著膽子,自上而下、從發梢到腳尖打量陳雯雯,心裏愜意。

怎能不好呢?他記憶裏,陳雯雯永遠都穿著這件白得近乎透明的裙子,坐在陽光裏的長椅上看書。似乎沒了這條裙子,陳雯雯就不是陳雯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