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懸壺 第二節

啪!一只秋天裏的蚊子,倒黴地死在老孫手裏。山裏的秋天總是特別長,蚊子比牛還大。

他搖搖晃晃走上半山坡,幾棵老榕樹抱著他的小院子,一地幽涼。

“吱呀”一聲,破朽的木門被推開,他披著一身暗淡的月光,打了個飽嗝,靠在門框上,拴在腰間的老葫蘆晃晃悠悠。

“還不睡?小黃都睡了!”老孫抹抹嘴,對著那個仍在桌前忙碌的年輕人說道。小黃是他們養的公雞,晚睡早起,報時準確。

年輕人沒有反應,專注地拿著柳葉刀,在一片翠綠肥厚的樹葉上遊走。他腳下的垃圾筐裏,已經堆了半桶支離破碎的樹葉。

“武昌打起來了呢。”老孫沒有進屋的意思,就靠在那兒,自顧自地說著,“這一聲槍響,皇帝這個玩意兒,怕是從此都沒有嘍。”

年輕人依然專注於他的刀與葉子,明亮的光線下,那張被山風吹得稍許粗糙的臉,棱角分明,五官俊挺,另有一種與年齡無關的滄桑之美,即便剪著最沒有特色的平頭,還是很耐看的一個人。

“你又把頭發剪了呀?”老孫發愁地看著他的頭頂,“都說別找村頭的老王剪頭發了,那老家夥剪出來跟狗啃的一樣。我說篇篇啊……”

“為什麽我總是無法將葉脈完整地剝離出來?”年輕人突然擡起頭,手指中拈著一片殘缺的葉脈,“老頭,你是不是還有什麽訣竅沒有教給我?”

“別叫我老頭,叫老師!”老孫瞪了他一眼,“沒大沒小。”

“你不叫我篇篇,我就喊你老師。”他把葉脈扔進垃圾筐,擦擦手,又重新取了一片葉子,“你說過,等我能用這把刀完整無缺地剝離出一片樹葉的葉脈,才是真正的大夫。”

“好吧,第五同學。作為我現在唯一的學生,老師慎重地回答你,訣竅只有一個。”老孫很是賣弄地豎起一根手指,“淡定!”

“我並不沖動。”他瞟了老孫一眼,“你又拿瞎話騙我!”

“那是你還沒搞清楚怎樣才能真正地淡定。”老孫打了個哈欠,“你繼續練習,老師去睡了。”

他埋下頭,更加專注而細致地在樹葉上練習,薄如蟬翼的刀片在葉脈與葉肉之間遊走回旋,比畫一幅工筆畫還精細。

什麽時候,才能像老師那樣優秀,被無數病人稱贊呢?!

就是這麽個念頭一滑而過,他手裏的刀片一歪,一條葉脈斷開,又失敗了。

第五篇將刀一扔,有些躁郁地走到窗前。外頭的夜色,正正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落英山下的景色,一如既往的幽靜美妙。

跟在老孫身邊學習醫術已經快五十年,這老頭帶著他雲遊四海,繁華城鎮,冷清小村,都住過。今年,是他們住到落英山的第五年,附近的山民們都喜歡他們,因為老頭給他們治病從來不要錢。

微寒的夜風從外頭掠過,他關上窗戶,目光卻長久地落在墻上的圓鏡上。鏡子許久沒有擦過了,人照在裏頭,像籠著一層霧。他怔怔看著自己模糊的臉,這張臉,不論時光如何飛逝,也不會有任何變化。他已經不再是“年輕人”,而且,也遠遠不止五十歲。

他當然知道自己不是人類,但好笑的是,不是人類的命,卻又要得人類的病。

沒記錯的話,他是在一片由無主孤墳組成的墓地裏醒來的,被吵醒的。有好心人找了道士來為這裏的亡者做法事超度,鞭炮聲震耳欲聾。

他從夢中醒轉,伸了個懶腰,無數閃亮的玉屑從他身上掉落下來。

思維很遲鈍,記憶很空白,赤身露體的他,從一座墳塋後鉆出來,將在場的人嚇個半死。

然後,便是學習與流浪,從一個空白的人,學習如何接納這個嶄新的世界。

多尷尬啊,明明不是人類,卻會冷、會餓、會受傷、會生病。為了賺錢果腹,他在風寒料峭的碼頭替人卸貨,累到半死卻被黑心的工頭耍弄,說工錢要到三個月後才會有。

發著高燒的他,在工頭趾高氣揚的笑容裏,默默離開了碼頭,不吵也不鬧。

背後,離他越來越遠的碼頭與貨船,毫無征兆地冒起了黑煙,像是著了火,卻又看不見半點火苗,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化成了灰燼,工頭與所有來不及逃開的工人,在地上胡亂打滾,衣裳與皮肉粘在一起,嗞嗞作響,仿佛被熊熊烈火炙烤,很快命喪黃泉。

所有人都嚇呆了。而這場事故,一直沒有得到任何合理的解釋,官府在報告上草草寫上“火災”,上報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