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艾基伍德(第2/44頁)

那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一刻。

無 名

在那間書房裏認識黛莉·艾麗斯·德林克沃特之前,他的人生並不特別快樂,但卻剛好適合展開這場追求。他父親跟繼室只有他一個孩子,他出生時父親已年近六十。當他母親發現巴納柏家的萬貫家財早已被他父親敗得所剩無幾,後悔當初根本不該嫁進來、更不該生下小孩後,就恨恨地離開了。這對史墨基而言是樁慘事,因為所有的親人當中,最有特色的人就是母親了。盡管她離去時他還只是個孩子,但他年老時,所有的血親當中,他能輕而易舉憶起的只有她的臉。史墨基自己遺傳了一大半巴納柏家族的虛無氣息,只有一小部分承襲母親的具體感:在認識他的人眼裏,那是一種實在的氣質、一種存在感,籠罩在某種隱隱約約的不存在感當中。

巴納柏家是大家庭。他父親跟元配共生了五個兒女,他們全都住在那幾個 I 開頭的州裏一些不知名的城市郊區。史墨基在大城裏的朋友向來分不清這些城市,而史墨基自己有時也會搞混。由於子女們公認父親有很多財產,而且從來沒有人清楚他打算如何處理,所以父親可以隨時到子女家去作客。自從太太離開後,他決定賣掉史墨基出生的那棟房子,帶著這個幼子、前前後後幾只沒有名字的狗和裝書的七個特制箱子,輪流寄住在其他孩子家。巴納柏是有學識的人,但他專精的領域太冷僻死板,沒能幫他創造多少話題,也完全無法改善他與生俱來的無特征感。他較大的兒女都把那幾箱書視為麻煩,就像洗衣服時把他的襪子跟他們的衣物混在一塊兒一樣。

(後來史墨基習慣在上廁所時,試圖厘清他那些同父異母的兄姊到底分別住在哪一州的哪個城市裏、房子各是什麽樣子。也許是因為往日在他們家上廁所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最為平庸,平庸到近乎隱形;反正他會坐在那兒將哥哥姊姊和侄甥們在腦海中不斷交互切換,試著把每個人的臉跟某座前廊或某塊草坪搭配起來。因此到了晚年時,他總算把一切弄清楚了,並從中獲得一種單調的樂趣,跟解字謎遊戲一樣,連心中那份疑慮也相同——萬一他猜出來的字不是作者設計的答案怎麽辦?只是他永遠不會在下周的報紙上找到解答。)

巴納柏並沒有因為妻子離去而變得郁郁寡歡,只是變得更加了無特征而已。對他較大的兒女而言,父親先是融入了他們的生活,接著又從中消失,似乎愈來愈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他具體的內涵就是他的學識,而他也只把它傳授給了史墨基而已。由於父子倆居無定所,史墨基從沒上過正規學校,等到有一個 I 開頭的州政府得知史墨基這些年來在父親身邊的遭遇時,他也早已過了強制入學的年紀。就這樣,十六歲的史墨基懂的是古典時期與中世紀的拉丁文、希臘文、一點舊式數學,也會拉一點小提琴。除了父親那些皮革裝訂的古典著作之外,他沒看過多少書,但多少可以精準背出維吉爾的兩百行詩句,還寫得一手完美的斜體字。

他父親就是那年去世的,似乎因為把所有的學問都傳授給兒子而油盡燈枯。此後史墨基又漂泊了幾年。他找工作很難,因為他沒有所謂的學歷;最後他在一家寒傖的商職學校(他事後回想認為應該是位於南彎)學會了打字,成了個職員。他在三座不同城市的郊區住了一段時間,每個郊區的名字都相同,而每個地方的親戚都會以不同的名字來稱呼他,比如他自己的名字、父親的名字、史墨基等,由於最後這個名字太符合他的特質,一叫就沿用至今。二十一歲時,一家不知名的儲蓄銀行將父親的一筆遺產補交給他,他因此搭上巴士來到了大城,並且立刻將親戚居住的城市拋諸腦後,連人也一並遺忘。多年後,他還得將他們的面孔跟草坪一一搭配起來,才能重新喚起記憶。一抵達大城,他就滿懷感激,完全投身其中,像一滴雨水落入大海。

名字與號碼

他住的房子原本是牧師寓所,隸屬於後面那棟備受尊敬但也飽受破壞的古老教堂。從他的窗口可以看見教堂的附屬墓園,安息在那兒的盡是一些取著荷蘭名字的男子。每天早上,突如其來的車聲都會把他吵醒,接著他便去上班,始終未能像從前那樣在中西部火車的轟隆聲中照睡不誤。

他在一個寬敞的白色房間裏工作,各種細小的聲音都會傳上天花板,形成某種古怪的回音。倘若有人咳嗽,天花板本身仿佛也會滿懷歉意,捂著嘴咳一聲。史墨基每天就在那兒拿著放大鏡檢視一行又一行微小的印刷字,仔細檢視每個名字和後面的電話地址,再跟每天送到他手上那一疊又一疊卡片上的姓名、電話、地址進行比對,若有不符合的地方就用紅筆做記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