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艾基伍德(第3/44頁)

那些名字一開始對他毫無意義,跟電話號碼一樣了無特征。一個名字只有在字母順序排錯的時候才會變得顯眼(這是無可避免的意外),再來就是計算機犯下愚蠢錯誤的時候,而史墨基的職責就是找出這些錯誤。(在史墨基看來,計算機犯錯的幾率之小還比不上它那詭異的蠢行來得令人印象深刻;舉個例子,計算機不會分辨“St.”這個縮寫什麽時候代表“街”、 什麽時候代表“聖”,因此當你指示它把這些縮寫還原時,它往往會面不改色地變出“第七聖燒烤酒吧”和“萬街教堂”。)但幾個星期下來,史墨基每天晚上都在大城裏閑逛,從一個街區走到另一個街區(殊不知大多數人天黑後就不會出門),所以他已開始熟悉這些環境和它們的界線、等級、酒吧和門廊。也因為這樣,那些透過放大鏡浮現在眼前的名字也開始有了面孔、年紀、心態。那些公交車上、火車上和糖果店裏的人,那些在廉價公寓的走廊上互相叫囂的人、目瞪口呆看著車禍現場的人、跟服務生或女店員吵架的人以及服務生和女店員本身,都紛紛從那脆弱的書頁上穿透而出。“書”本身已愈來愈像一部關於大城的壯闊史詩,寫滿各種事件、悲劇和騙局,變化無常又充滿戲劇性。他發現有頂著古老荷蘭姓氏的寡婦住在大道上管理著丈夫留下的地產,兒子不外乎都叫“斯蒂爾”或“埃裏克”之類的,擔任室內設計師,住在波希米亞區。他還讀到有個大家庭住在一處他曾經路過的臟亂街區裏,專取聽起來很像希臘文的古怪名字,每當他在名冊上找到他們,總會發現他們的成員不斷增增減減(最後他認定他們是吉蔔賽人)。他發現有些男人的妻子或青春期女兒都有情人專用的私人電話,而男人則放肆使用自己公司的電話。他開始懷疑那些只寫名字首字母和中間名的人,因為他發現他們全都是賬單催繳員,不然就是辦公地址跟家庭地址相同的律師,再不然就是兼差賣二手家具的市政府執法人員。他發現幾乎每一個叫辛格爾頓以及每一個叫辛格爾特裏的人都住在北邊的黑人市區,那裏的男人全都以歷任總統的名字來命名,女人的名字全都珠光寶氣(珍珠、紅寶、歐寶、珠兒),後面再得意地加上一個“太太”。他想象她們住在狹小的公寓裏,身材龐大、膚色黝黑發亮,獨立撫養很多衣冠整潔的孩子。這些人他全都認識:從小店招牌中有好幾個A的驕傲鎖匠,到最後那個名叫阿基米德·齊齊安道提的獨居老學者(在他簡陋的公寓裏讀希臘文報紙)。每當一個小小的名字和號碼從他的放大鏡下浮現,像被浪潮卷上沙灘的漂流物一般,訴說自身的故事,史墨基會傾聽、看看卡片、發現兩者相符,然後將卡片翻面、把放大鏡移往下一則故事。坐在他旁邊的校對員發出一聲悲嘆。天花板也咳了一聲。接著天花板就哈哈大笑,引得大家擡起頭來。

一個新進的年輕人剛剛笑了。

“我剛才發現,”他說,“這裏竟然有一家‘吵橋棍棒與槍支俱樂部’。”他笑岔了氣,史墨基很驚訝大家的沉默竟然沒能讓他安靜下來。“你沒聽懂嗎?”他轉向史墨基,“那座橋鐵定會很吵的!”史墨基突然跟著笑了起來,他倆的笑聲傳到了天花板,在那兒握了握手。

他名叫喬治·毛斯,總是穿著寬松長褲,配上寬版背帶,每天下班時都會披上一件巨大的毛料鬥篷,然後把長長的黑發從領子裏撥出來,跟女孩子一樣。他有一頂跟斯文加利[2]一樣的軟氈帽[3],眼睛也很像他:深邃、令人懾服、幽默。不過喬治不出一星期就被炒了魷魚(白色房間裏的每個人都因此松了一口氣),但那時他跟史墨基已經一拍即合,成為知交。

城市老鼠

有了喬治這個朋友,史墨基展開了一段有點放蕩的生活,會喝點酒、嗑點藥。喬治將他的穿著打扮與談吐方式改造成大城風格,並且介紹“馬子”給他。沒多久,史墨基的了無特色裹上了一層包裝,就像包上繃帶的透明人;不再有人老是撞到他,坐公交車時也不再有人一屁股坐到他的大腿上,卻一句道歉也沒有(他認為會發生這些狀況是因為大多數人都很難注意到他的存在)。

至少他在毛斯一家人眼裏是存在的,而除了他的新帽子和那一身新行頭之外,他更感激喬治帶他認識這既有特色又熱情的一家人。毛斯家族的人剛來到大城時建了一排樓房,至今大半都還歸他們所有,而他們就住在最後一棟。有時史墨基會在那兒坐上好幾個小時,看著他們爭辯、笑鬧、開派對、穿著臥室拖鞋跑出去、企圖自殺、吵鬧和解,卻都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但接著雷叔叔或弗朗茲或媽媽就會驚訝地擡起頭說:“史墨基在這裏啊!”然後他就會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