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艾基伍德(第4/44頁)

“你鄉下有什麽表親嗎?”有一次史墨基這麽問喬治。當時他們正在喬治最喜歡的舊旅館酒吧裏喝著皇家咖啡,等待一場暴風雪過去。結果他還真的有。

一見鐘情

“他們對信仰很虔誠。”喬治對他眨了下眼,把他從那些咯咯笑的女孩身旁帶開,前去見她們的父母——德林克沃特醫生和夫人。

“我沒在執業。”醫生說。他滿臉皺紋、頂著毛茸茸的頭發,雖然不帶笑容,卻散發著某種小動物般的愉快感。他不像他太太那麽高。德林克沃特太太跟史墨基握了握手,要求他叫她索菲,身上綴滿流蘇的絲綢披肩顫動不已。而她又不像她女兒那麽高。“岱爾家族的人都很高。”她說著,出神凝視上方,仿佛可以在那兒看見他們大家似的。她把自己的姓氏賜給了她那兩個高大的女兒——艾麗斯·岱爾·德林克沃特和索菲·岱爾·德林克沃特,但也只有她自己會這麽叫她們而已。小時候有個孩子為艾麗斯·岱爾取了個小名叫黛莉·艾麗斯,結果這麽一叫就習慣了,因此她倆現在就成了黛莉·艾麗斯和索菲,沒有其他名字,只是任何人都看得出她們有岱爾家的血統。大家都轉過去看她們。

不論她們信什麽宗教,顯然沒有教條禁止她們跟弗朗茲·毛斯一起吸煙鬥(他就坐在她們腳邊,因為整張沙發都被她們占據了)、喝媽媽送上的朗姆潘趣酒,或掩嘴偷笑(應是在笑她們自己的私密對話而不是嘲笑弗朗茲的蠢話),蹺起腳時也毫不忌諱在閃閃發光的連衣裙底下露出一雙修長大腿。

史墨基持續觀望。盡管喬治·毛斯教他要像個大城男子一樣別害怕女性,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因此他繼續觀察。手足無措了好一陣子後,他總算強迫自己踏過地毯走向她們。他極度渴望自己不要掃人興致,(喬治老是對他說:“看在老天爺的分兒上,別掃興!”)因此他在她們腳邊坐下,臉上帶著僵硬的笑容,姿態有些古怪,仿佛一碰就碎了似的(而他也確實如此,因為當黛莉·艾麗斯轉過來看著他時,那種讓她看見的感覺令他暈眩不已)。他常習慣用拇指和食指拈著酒杯旋轉,快速搖動冰塊讓飲料冰涼。此時他老習慣又犯了,因此杯中的冰塊哢哢作響,仿佛搖鈴要大家注意似的。眾人安靜了下來。

“你常來這裏嗎?”他說。

“不,”她平靜地說,“不常來大城。偶爾才來,就是爸爸有生意或……其他事情的時候。”

“他是個醫生。”

“不算是,現在不是了。他現在是作家。”她面帶微笑,而她身旁的索菲又開始咯咯笑了起來,因此黛莉·艾麗斯繼續說話,仿佛想看看自己這嚴肅的表情可以撐多久。“他寫一些動物的故事,給兒童看的故事。”

“哦。”

“他一天寫一篇。”

他看著她含笑的眼眸,是酒瓶般清澈的褐色。他開始有種怪異的感覺。“應該不是很長的故事吧。”他說著吞了口口水。

發生了什麽事?他當然是戀愛了,一見鐘情。他以前也談過戀愛,而且每次都是一見鐘情,但卻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仿佛他內心有一種東西正不斷無情膨脹。

“他的筆名是桑德斯。”黛莉·艾麗斯說。

他假裝努力回憶這個名字,但其實是在思考自己為什麽會有如此怪異的感覺。此時那份膨脹感已經蔓延至雙手;它們躺在他穿著格子褲的腿上,看起來十分沉重,他就這樣望著它們。他將笨重的手指交纏起來。

“真不簡單。”他說,結果兩個女孩都笑了,史墨基也跟著笑了。這種感覺令他想笑。不可能是因為抽煙的緣故,因為他一抽煙就會感覺輕飄飄而近乎透明。這次的情形恰恰相反。他愈是看她,這種感覺就愈發強烈,而她愈是看他,他就愈發感到……什麽?有那麽安靜的一刻,他倆就這樣凝視彼此,於是史墨基恍然大悟:不只是他對她一見鐘情而已,她對他也是一見鐘情。兩種狀況加在一起,造就了這樣的效果:他的不存在感已經治愈。不是像喬治·毛斯那樣只把它遮掩起來而已,而是徹徹底底治愈。就是這種感覺。仿佛她在他體內注入了玉米澱粉:他已經開始變得濃稠有形了。

年輕的聖誕老人

他從狹窄的後梯下樓,前往整棟房子唯一能用的洗手間,站在那兒望著那面斑駁的大鏡子。

好吧。誰會想到呢?鏡中的臉朝外凝視著他,看起來並不陌生,又好像是第一次見到。那是一張坦然的圓臉,聖誕老人年輕的時候應該就是這副長相:有點嚴肅,蓄著深色的髭須,圓圓的鼻子,眼睛周圍還有魚尾紋,雖然他尚未滿二十三歲。整體而言就是一張開朗的臉,眼神還有點懵懂仿徨,有點蒼白空洞,他猜想這份空缺恐怕永遠也不會填滿。但已經夠了。事實上這已是一場奇跡。他對著這個剛認識的自我點頭微笑,離開前還回頭再瞥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