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歸天馬 4(第6/11頁)



  奪洛輕輕搖頭:“那只是個無用的頭銜,沒有任何意義。我發誓,你是我此生最後一個閼氏,查爾達什是我此生最後一個兒子,左菩敦的世子,將來會繼承我的汗位。這還不夠嗎?”女孩垂首想了片刻,臉上浮現了隱約的笑影:“行,不過,我也有條件。”“當然。”奪洛強壓下心頭的不安,“一切都隨你的意思。”“真慷慨。”染海的銀紫眼睛裏,閃過苦澀的嘲謔神情。她擡起手裏的刀,指向攔馬籬下推擠著的右菩敦人,“我的十五萬部眾,就是我的嫁妝。他們都得跟我一起去白石。”“白石能容多少人紮營,你我心裏都有數,你明知道這不可能。”“我是右菩敦的爾賽依,不論我到哪兒,右菩敦人都與我一起,哪怕一個也不能落下。”她神色沉靜,一字字緩緩道來,竟是不留絲毫余地。

  奪洛咬了咬牙:“如果你非要擋著我的話,我……”“你要把我怎麽樣?殺了?剮了?”銀發的少女終於忍不住地笑出聲來。好一會兒她才止住笑聲,擡手拭去眼角的一點濕潤,“你快走吧,回你自己的大營去,說不定還能和你弟弟見上一面。”奪洛尚未明白她話裏的意思,一刹那間手腳卻已本能地冰冷了,眼前一陣發黑。

  他撥轉馬頭,跳上河岸,瘋狂地打馬朝東南方向奔去。蒼涼綿長的獵號聲一路尾隨,召喚著左菩敦人全體撤退。天從來就沒有放晴過。

  出發的次日淩晨下起了雨,至今已一日一夜沒有停歇。天地混沌難分,灰白雨線從黑暗中延伸而下。

  鹿渡灘南面的上百畝沙蘆草高過人頭,足以隱藏整支軍隊的行蹤,卻攔不住淒厲的北風。衣服濕透了,緊緊塌在身上,風把殘存體溫一層層飛快剝去,寒冷鉆過血肉一直啃進骨頭芯子。生火會暴露目標,五千多號人只能縮在油布下哆嗦著,戰馬默默站在雨裏,稀泥湯順著鬃毛流淌,在末端結成冰茬。

  奪洛抹去臉上的水,眯眼眺望。細細一星橙紅,在大地盡頭模糊地亮著。

  “看清了嗎?能保證嗎?”他問。

  斥候點頭,肮臟的雨水淌下鼻梁兩側,如涓涓溪流。“羊有百來頭,都在圈裏,馬只有兩匹。裏頭最多只有兩個男人。”“沒有狗?”奪洛仍安不下心。

  “太冷了,也許在營帳裏。”身後的人全都坐在爛泥地上,默不做聲地看著他。小夥子們凍壞了,自下雨以來沒吃過一口熱的,奪洛能感到那些目光落在背上的重量。

  他們已經在這兒隱蔽了將近一天。

  據右菩敦人的行進速度推斷,他們會在黃昏前抵達鹿渡灘,並在此涉過蜜河,繼續西行。騎兵們在這兒找了個埋伏的好地方,只要右菩敦人一過,就抓住時機從背後突襲。可是右菩敦人轉了向,那些右菩敦人今晚本該在鹿渡灘倒一場大黴,誰知道雨水拖住了他們自投死路的腳步,眼下已是午夜,騎兵們徒勞地淋著雨,連個噴嚏也不敢打,右菩敦人卻遠在西北四十裏外紮營過夜,頭頂有營帳遮蔽,腳下有溫暖的火塘。

  騎兵頭領法特沃木早已失去耐心,要求直接突襲右菩敦大營,被奪洛否決。

  “只有旱獺才會縮在洞裏等待什麽狗屁時機。我們是天馬之子,天馬從不停步,汗王。”壯漢抱怨。

  “不錯,天馬從不停步。”奪洛表示同意,“奪罕會這麽想,右菩敦人也會這麽想。他們準備在路途上與我們一較快慢,卻無論如何也料不到會在半路被旱獺攻擊。”法特沃木堅持:“旱獺咬不死人。”“咬不死人,卻可以咬傷他們的腿腳,讓他們走不動,那就夠了。”奪洛擺手,制止了法特沃木即將出口的爭辯。

  如果啞巴在場,他會怎麽說呢?奪洛不禁思忖,隨後自嘲地笑了。啞巴即便活著也不說話,只用石子與樹枝在河灘上寫畫,何況是死了呢?啞巴和老婆始終沒來與大隊會合,奪洛派人去他家的牧地查看,女人不知去向,火塘上熬著的乳酥燒成薄薄一層炭泥。找到啞巴的屍體時,他已順著蜜河漂出好幾裏地,在水面上慢吞吞地打著轉兒。

  但奪洛大約知道啞巴會對眼下的情勢發表怎樣的意見。右菩敦人男女老幼多達十七萬之眾,四圍布滿徹夜巡邏的遊哨。他們這麽一幫又凍又累的騎兵貿然長途奔襲,在途中就會耗去大半體力,更別提抵達右菩敦營地時天已破曉,遠在數裏之外就會被發現。在這樣的情況下與那支龐大的隊伍作戰,勝算幾近於無。最好的選擇還是繼續潛伏,等待明天傍晚右菩敦人走進安排好的圈子。東陸人教會了他等待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