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歸天馬 8(第6/22頁)



  “那支槍本可以救你自己的命的。”戈羅俯瞰腳下的敵人,眉頭擰得更緊。

  黃頭發沉默著,什麽也不說。

  戈羅魁偉的身軀遮擋了他,朔勒什麽也看不見了,只聽見長槍刺入濕潤血肉與土壤的沉悶聲響。

  “臭得要命,真是。要不是親眼看這家夥被雷鐸修格射中,從樹上掉下來,真會當他已經死了好幾天。”男人們嘟嘟囔囔地抱怨著,把從松林中擡回的屍首順手丟在地上,又將小小布包遞給戈羅。

  “先生,請你看看。”戈羅說。

  “好。”翟朱放下手中包紮著的傷患,擦了擦手,接了過去。布包中是兵士們不知從何處收揀的精細金屬碎片,捧在手中幾乎毫無分量,閃爍著奇異的淡淡金紅光澤。

  翟朱小時候讀書讀壞了眼睛,只能拈起一片,眯眼細看金屬斷面上絲緞般的光澤:“這是白玫瑰金,玫瑰金中最昂貴也最輕盈的一種。可這原本是什麽東西?”戈羅用下巴指指那具屍體:“是那家夥用的箭,被雷鐸修格射成這樣了。”“一定是河絡工匠大師的作品。你看,中間全是空的,羽片也是手工打造的。”年輕的合薩像孩子似的高興起來,伸手輕拂,每一支透出輕淺絳紅的金屬箭翎都在他手指下微微彎曲,像真的蒼隼尾羽一般絲絲展開,“鏃頭打成鷹嘴形,飛行的時候一點兒聲音也沒有。有價無市的東西,就算肯出五十斤黃金,也買不到這麽輕飄飄的一支箭……”碎石地上反復爬搔的聲音讓翟朱分了心。尋聲望去,他詫異地發覺那是曾在傷兵營帳中有一面之緣的人……只是已經不成人形。

  “是你。”翟朱低聲說。

  “騙子。”黃頭發趴伏在地,側頭盯著他,竭力伸出右手。那是他所能移動的唯一肢體,五支騎槍犬牙交錯地穿過他的大腿、腳踝與左手,深深釘進地面。

  “我沒騙人。隘口確實布有重兵,可是你們的汗王不相信我。”“你。”黃頭發的右手在顫抖,他想要屈起小指,卻不能成功。翟朱知道,他是要做出那個合薩說謊時告解的動作。

  翟朱舉起燒傷的雙手,不顧血痂破裂,竭力彎曲了右手的小指。“這是在向吾祖炎龍告解,請求他原諒我的謊言。”而後,他又艱難彎曲了左手的小指,“而這是告解的告解。因為我說的是實話,你們只發現了一個告解,那個告解才是假的。”黃頭發瞪大雙眼,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咆哮。僅用右手拖著自己被長槍釘死的整副身軀,他像野獸一樣往前猛竄了幾尺,越過臭手橫陳的屍骸,撲向翟朱。那惡鬼般的膂力似乎又蘇醒了,頑強地帶著身體移動,槍尖的側刃滋滋地撕開他的大腿和手掌,一寸一寸,皮肉在冷硬金屬上逐漸繃緊,最終完全割裂,綻出濕潤鮮紅的刀鋒。他自由了,傷處血流噴湧,仿如一只被磕裂的陶甕,恣意地四處往外滲漏酒液。

  右手搖晃著支撐住身體,他用那只剛剛掙脫的破碎左手,拔出原先釘住左手的長槍,擲向翟朱。

  戈羅將長槍一腳踢開。

  黃頭發又顫抖著朝前爬了兩步,那張還略帶稚氣的面容變得猙獰駭人,雙眼充血,像兩塊暗燃終夜、卻不肯熄滅的煤。

  他就那樣死死地盯著翟朱,直到眼中紅熱的煤火迸出最後一星火花,驟然黯淡下去。黃頭發就那樣死了,腦袋枕在臭手無知覺的青冷手臂上,身後拖出一道厚膩的血河。

  藍椋鳥在林間啼叫,一聲,一聲,又是一聲。

  “聽見一聲你就快出來,兩聲就隱蔽,三聲就分頭逃跑,記住了沒?”記憶中的藍眼男孩叼著草葉,嘴角有狡黠的笑。

  黑馬被留在了林子外頭,奪罕沿著山坡向上飛奔。凜冽的風穿過林間,細雪像群蚊般叮得臉生疼,但他還是片刻不停,追逐著那飄忽不定的鳥鳴。

  在哪兒?奪罕喘息著,環視身邊。四面八方森然陣列的樹木仿佛阻攔去路的敵人,全都有著同一張漠然而毫無表情的臉。林蔭遮蔽了僅存的少許天光,投下沉甸甸的黑影。風搖撼樹木,也搖撼著它們的影子。影子緩慢無聲地滑到他的身後。

  “在找我嗎?弟弟。”“……哥哥。”奪罕轉回頭去,在黑暗中找到了那雙狼一般的藍眼。

  “奪罕,你想讓父親的子民死在你的手上嗎?”奪洛叼著一片草葉,閑適地斜倚在雪松樹幹上,彎刀收在鞘中。

  “不想。”“那就幫幫我。”“我也不想讓右菩敦人死在你的手上。”奪罕皺眉。